理想的家园:来福和可乐
梁东方
有院子,人的生活空间充裕了,也就有了动物的空间,就有人和动物之间正常甚至庸常平常的关系方式。注视与被注视之间,才发现动物身上一向被忽略的细节。
鸟儿是不用养的,每天从早到晚都有各种各样的鸟儿光顾这个有大院子的家。池塘里甚至还直接住着带着两个孩子的野鸭一家;知更鸟布谷鸟喜鹊麻雀甚至白鹭则按照各自的作息时间,依次出现在院子里。如果要细致观察的话,也各自都会有一番生动的细节;不过,这里还是要先说说猫和狗。
作为家养动物,最容易和人相处、也最和人贴近的,自然是猫和狗。
一般来说猫是阴柔的,狗是莽撞的。不过院子里现在养的这只叫做来福的狗行事小心,不乱跑乱叫,不惹事,少有莽撞,也从来不和人亲近,即便是你投食,也一定要等你离开几步以后,它才会上前。除了天生的气质之外,这显然和它悲惨的身世有关。
来福最初是邻居家买来吃的三条小狗之一,被要过来以后,它一直心有余悸。它好像预先就已经完全明白,明白那家人将它们兄弟三个弄过来的目的。这里的乡间有吃小狗儿的习惯,这个习惯似乎已经在狗中间口耳相传。
依旧在隔壁的那两只小狗,来福的那两兄弟突然在某一天开始哀鸣起来,它们都凭着本能意识到了什么。来福在这个院子里坐着,向着那个方向坐了一天,不吃不喝。当天,那两兄弟就被隔壁的人家炖了。来福隔着墙好像就能看见一切。
而可乐已经是本院的老猫,它经历的狗已经有好几只。
与来福这样弱势而谨慎的狗比起来,上一只狗赛虎热情似火,精力旺盛,经常夜不归家,对可乐的欺负与控制如影随形,毫不掩饰。可乐忍耐忍让,着力周旋,终于以智者之尊赢得了最终的胜利:赛虎在某次离家出去玩耍疯跑之后,再也没有能回来。
丑丑则是被捡回来的一条模样丑陋的流浪狗,它与可乐是可以和平相处的,虽非同类,亦如兄弟;这可能源于它们共同的悲惨经历。某一个周末,丑丑终于等到了主人回来,默默地走过去用悲伤的神色和主人告别之后,便无声无息地走向狗窝的小木屋了。可乐是完全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的,它目睹了又一只狗的死去。
相对来说,对于不同类的狗,可乐还是有比较成熟的方法应对的,即使被欺负,也因为对方是基于物种的强大而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但是对于来自同类的其他猫的霸凌行为,它却完全无能为力。而在历史上对它霸凌有加的,居然是它的孩子。那个孩子被它养到了很大很大还没有离家,甚至还在吃它的奶。
它手把手地教给孩子捕捉老鼠的技能,曾经把一只老鼠反复捉过来放在孩子眼前,那孩子都无动于衷。然而在越长越大之后,这个孩子却可以轻易地被别的猫所蛊惑,蛊惑着对自己的母亲进行霸凌。乃至于可乐最终一口饭也吃不上,被欺压到了极限状态。
那只聪明而邪恶的猫,那只调动孩子欺负母亲的猫,是一只上过大学的猫,大学生猫。它有四年时间跟随自己的小主人去城里上大学,上大学期间在整个宿舍里,它都是年轻人们众星捧月的公主。四年大学毕业,主人回来,也将她带了回来,回来以后她对可乐这样的乡下猫嗤之以鼻,从来不拿正眼去看,而且还能调动包括可乐的孩子在内的其他所有的猫来攻击在这个家庭里时间最长的可乐。
在这个有池塘有树林有花丛有草地,有硕大的院子的家里,这些皈依于人的同类动物之间的公平,即使在人的主持下,也很难实现。只是在闹到特别不像话,可乐已经多日吃不到食物的情况下,才引起了主人的震怒,将包括大学生猫和可乐的孩子等一众邪恶之徒赶了出去。可乐用自己的忍耐和自己的坚持,最终赢得了自己无可撼动的地位。
眼下,可乐和来福的关系应该说是相处得不错的。不会因为过于不公平而引起主人的注意,也不会因为互相不搭界而缺少在院子里的生机。可乐进食在狗窝的棚顶上,这样可以避免狗的强势抢夺。每次进餐期间,它和来福一上一下,互不干涉,得其所哉。
可乐经常在月季丛下面积年的落叶里四仰八叉地睡觉,你用脚去触它,它也不过是睁开眼看看,还会接着睡;这种行为和姿态潜移默化地成了来福学习的榜样,它也在香樟树下的草地间的玉簪丛中卧倒休息;形成小路两边,一边一只狗,一边一只猫,都蒙头大睡的慵懒格局。
不过,因为来福体型很大,卧倒以后就会压断好几株花朵,引起主人不快,站在那里用温州话训斥它,它虽然已经躲到了院子的另一边,但是对于主人的训话还是非常明白的,知道那个位置不是自己可以躺倒的:可乐可以,它不可以。来福对于来自主人的训斥有一种近乎惊心动魄的铭记力,它原来在草地上解大便的习惯,也是被主人指着竹林深处满是多年的黄色竹叶的小径的训斥,给立刻改变的。它对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幼年的经历的阴影终生都将笼罩它的生活。
这些阿猫阿狗的事情,如果不是有一个硕大的院子,其实是很难在一个高楼的单元房里完全展开的。没有舞台也就没有了本性,没有了本性的丰富多彩。“转圜的余地”作为一种喻像,作为生存空间的比喻,其实是形象而生动的:动物们的喜怒哀乐和人一样,只要有一个足够大的空间,这个空间里有大自然的万事万物,就有躲避和转移的余地,就终究不会发展成心理疾病,就终究会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欢欣。
这样说来,来福和可乐们,何其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