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笔记:东房头以东的十字路口
梁东方
说是东房头以东,实际上也是小客以北,厢同以南;说是十字路口,确实是两条路南北东西十字交叉,但是它却不是说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们头脑中就会反映出来的那种车水马龙红绿灯来回变换的景象。这个十字路口只有正在消融的雪地上的车辙,显示曾经有车辆向着四个方向分别走过;现在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向四个方向依次望一遍,过一会儿再望一遍,也都既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好听乃至好闻的沉寂。
这里是大地深处,是田地之间的十字路口,除了干活的农用车辆,偶尔才会有周围村庄里的轿车驶过;大多数时候它都是安静的,安静到你站在十字路口上很久很久,也不会有任何交通流量。
显然,这是我骑车在大地上漫行所要寻找的目的地之一。不是事先确定的目的地,只是在自由行止的过程遇到了,才会确认的目的地。在这样地方站定了,呼吸着平原上难得的、只有在春天气温回升积雪消融的时候才会有的湿润的气息;这样的湿润气息使干旱的平原上有了异样的妩媚,有了仿佛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一般的新颖。在熟悉的事物上普遍蒙上一层新颖的气息,这是会让人由衷地喜悦起来的。何况这喜悦里还掺杂了骤然而至的属于春天的明亮,明亮得像是新鲜的油画,像是刚刚涂了彩走上的舞台的演员刚一转身的第一个亮相。
我站在这里,向着四面八方的地平线遥望着,幸福得想笑:从这里出发,东南西北,向任何方向都可以走下去;向着任何一个方向走下去都平坦而广袤,都流溢着积雪融化的湿润和春天明亮的高远。
黛色的山峦逶迤在地平线上,没有叶子的树行用开始朦胧起来的树冠连成的空中的道路,指向那在平原上的人看来一定住着神仙的地方。
村庄匍匐在大地深处,前景是已经翻耕过的地垄和播撒了肥料的大地;麦苗熬过了漫长的冬天,背阴的地方还有一层窄窄的白雪,却已经在泛着一层不仔细辨别就不能从衰败的旧绿色中分辨出来的新意。
你能感觉到村庄中家家户户窗户,都像是眼睛一样凝望着这即将重新绿意盎然起来的大地的舒缓与沉迷。也的确总是有穿着黑色的羽绒服的老人坐在村边向阳的墙根下正在这样遥望,望着祖宗之地、望着自己、望着后人,望着他们总是能最先体会到的春意。在一味的无言之中,他们已经已经被天地的沉默给带入到了悠远的意境之中。
在这样的可以向着任何一个方向而去的十字路口,我却停住了。这种眼前的天地全部都属于你自己,你可以自由而行、怎么走都行的好感觉,让人实在不愿意打破,一心一心地想着让它多留一会儿。这是人生中难得的定格,不愿时光移动,也不愿自己移动,尽管知道向哪个方向移动都会是心旷神怡。
这些离开主干道路的角度和风景,是大多数人始终都没有机会看到,当然也不会有兴致来看的;但是只有它们才会有车来车往的主路上所没有的古老的杳杳沉寂和风吹草低,才让你走在路中间也可以思绪飞扬无挂无碍。
那些既往年代里并非笔直的、倾斜的、宽窄不一的路径上,还有着步行时代里的两点之间直线最近的朴素的路径哲学,还有再怎么坑坑洼洼也不影响步行的自然随意。
以这样的随意走在在平原上,平原便如在深山中,天地沉静持久的抚慰、浩大无声的存在,可以丝丝毫毫地都浸透到人的心里。广阔的大地上如山中一般安详,大地上的人们也有山中那种近于永恒的不疾不徐。
这大地中的十字路口之西是东房头村,与东房头村相联的是西房头村,西房头村的路边上,正有一个乡间的剧团在演出。台下坐的都是从冬天的憋闷里走到阳光里来的老人,她们不看手机,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头认真地看着台上帝王将相们夸张的一举一动,半张着嘴附和着那铿锵婉转的乡音。
我站在路边的矮墙处,原意只是喝点水休息一下,但是却在不知不觉中看到了台上的情节之中……艺术作品的接受,不论是歌曲还是文章,不论是绘画还是戏剧,都需要接受者处于没有干扰的安静状态,心绪宁和,环境深远,于一派安然之中才会有心进入到从生活中来、模仿生活又超越了生活的作品之中去,才会让天地自然给他们留了白的人世中的冥想之上,涂抹上绚烂的想象,和由这些想象生发的幸福感。
在西房头村西北的大地上慢慢地走着的时候,村子里的歌喉已经渐渐杳然,但是其渗入骨髓的滋味却依旧能形成满满的支撑,支撑着人兴致勃勃地走下去。每一步都可以分明地体会到自己正爱着周围冬末春初的大地上的一切,爱着这个在正确的时间正确地地方做着正确的事、爱着大地上的一切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