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浏河入江的地方
梁东方
一个地方,地理上的形胜总是与江河湖海山川台塬相联系。不过人们生活其间,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浮沉,在人的生活工作之间的关系里狭窄,时间久了,慢慢会将最初的地理选择遗忘,对于自己所置身的天地之间的这片地方的肌理渐渐模糊。这就是为什么过上一段时间最好就有一次相对长途的旅行的道理所在,即便没有机会远行,也应该适时地走出自己日常生活的天地,至少走到本地大的地理风貌之中,比如高山之巅,比如平原深处,比如江河湖海的汇流之地。
从这个意义上说,长江冲积平原上的太仓的地理之眼,似乎就在流贯全境的浏河汇入长江的地方。为了适应人们的这种要求,浏河镇也确实在浏河北岸的长江边设置了一处风景带,但是中间却与长江隔着一座江边水库,不能真正望见长江。这样一来,浏河南岸,浏河汇入长江的河口位置,就成了一方非常直观地置身这样的地理节点的宝地。
这块地方没有“开发”,不是标准意义上的旅游点或者被命名的风景带,但是驱车而至专门到这里来赏景、锻炼、钓鱼的人却也络绎不绝。因为长江的堤坝公路比较窄,所以车辆就会集中在从浏河堤坝转到长江堤坝的拐角处,这里稍宽,有一点点空间,还正好可以依在堤坝的矮墙上瞭望长江。
长江上船舶往来的景象比想象中要密集得多,不仅密集而且非常缓慢,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船舶,在看不见的航道上排成一个纵列,依次前行,间距看上去都很小。它们在浩瀚的江面上漂浮前进的样子很像是悬停状态,只有参照岸边的草木、堤坝、水深标杆、灯塔、烟囱之类的参照物才会发现其移动的确切迹象。受公路上的车辆的固有印象的影响,受影视经验中快艇的印象影响所形成的船舶如箭的飞驰景象,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即便是执法的快船也比汽车速度慢了很多。水上世界是一个柔软不能立足的迥异于大地的地方,它表面的柔和之下潜伏着巨大的力量,可以撕裂一切庞然大物,也可以在一瞬间置人于死地。这是人们对浩大水面的既爱也怕,不过像现在这样坐在陆地上就完全是无害的了,尽可以只欣赏其如水的温柔,就是水的温柔。
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速度缓慢的原因,这些大大小小的船都是货船,基本上看不见客船。在讲究速度和效率的现在,坐一条缓慢的船沿江上下的行程已经变得不可想象。尽管现在每一个在江边的人都凝望着江上的行船,陷入一种很享受的遐思之中,好像很愿意坐到那样的船上去,不紧不慢地按照一个舒缓的节奏度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光。
那些近看一定是庞然大物的黝黑黝黑的大家伙,其形状圆钝,少有锐角,为了多盛货物而形成的大肚子的样子憨态有余,现代感不足;更有那些平底儿的货船,尽量横着平铺着展开,不能竖着太高,它们是刚刚从浏河里转入长江中去的船。浏河上不断有桥梁横跨,所以船舶限高是非常严格的。多大的水域就有多大的船,这个规律基本上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不知道这样的平底船的船老大在把船从浏河开到长江里去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没有来得及详细感受,全部注意力都在信号灯的观望上吧,江上船行密集紧凑,从陆地上看过去迂缓巨大的船舶之间一定要保持安全距离,不能稍有闪失。
一旦成功地汇入了行船的行列,便是度过了一个重要的关节点,就可以放开视野四望了。浏河的视野在这里转换成了长江的视野,长江已经不像是一条河,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湖,甚至是大海,虽然能隐约看见对岸的崇明岛,但是因为江水丰沛浩荡,满满的水势完全不像是内河那总是虞于干涸的样子,其源源不断永不枯竭的大阵势,也就只有大海才能与之匹配了。
水域广阔了,无风也有风,带着潮湿气息的风的形状被雪白的河鸥宽大的翅膀在空中给画了出来,被坐在江边的人飘飘的发梢给勾勒了出来,被他们因为长时间地瞭望而依然兴致盎然的劲头儿给演示了出来。没有任何旅游项目,就只是这么坐着就可以坐上几个小时,这样的“望江”作为一种旅游项目的,其可行性一再被男女老幼不同身份的人证明着。虽然也有人钓鱼,有人拿着小桶到河边的石头下面去翻小虾小蟹,但是更多的人其实就是这么什么也不做地遥望。
在这些遥望者身后不远处的堤坝上伫立着的一个矮矮的建筑,据说就是戚继光的阅兵之处。当年这一带是倭寇登陆之后的盘踞之地,戚继光剿灭这些日本海盗的战斗曾经在这一带展开。这里同时是历史上郑和下西洋的起锚处,也是现在上海与太仓的分界之处。古往今来的大事小事各种事,都凑到了这河口地方。
河口,由一条河汇入一条江的河口,是历史地理的十字路口,是人类在大地上栖息的自然节点。我们在这里自觉不自觉地遥望,像是冥冥中的某种使命,也是昭昭日月照耀着的当下选择。我们好像不仅看见了水、看见了船,还同时看见了既往与未来。
一阵雨来,驱散了堤坝上下散步的人、垂钓的人、静坐的人,云在江面上疾驰而至,雨在天地间连起根根丝线,芦苇的叶子因为湿淋淋而愈发好看,堤坝上的水杉也因为雨水的润泽而将自己暗红的颜色加了一次深。
这场像是下在了舞台上的雨,具有一种超拔于生活之上的高远,淋湿万物的同时,也淋湿了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