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雾岚

梁东方

五一假期哪儿也没有去。在家里，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就只有几个位置：楼上的窗边、楼上的书桌旁、楼下的书桌旁。在这几个位置上的所作所为也无非看书写字而已，除了下雨的时候会停下手中的一切专注地看雨、听雨。

五天时间，仅仅就在这样几个位置之间转换，居然就会乐此不疲，每次抵达另一个位置的时候都迫不及待，都心怀喜悦。

整个假期都只在阅读和书写中度过，唯一的感觉就是时间太快，唯一企盼的就是别高温，最好下雨，最好低温。五天假期真正是五天神仙日子，当然也是所谓青灯苦读的日子。而实际上不仅苦读不苦，连青灯也没有：每天晚上都不开灯，都遵循早睡早起的作息，白天即使有小睡也不超过十五分钟，不浪费有天光的光阴。回头看，这种在形式上恍然已经非常接近宗教戒修的状态，没有任何外在的约束，都源于自己内在的自然而然的喜乐。

最值得回味的是，其中有一天几乎是下了一整天雨，极大地满足了我看雨、听雨的愿望。在雨后的第二天早晨，北方罕见的雾岚早早地就出现在了大地上。这是意料之外的犒赏。

最近这些年，北方一般都只是有雾霾，很少有纯正的雾岚；雾霾是人造的污染，雾岚则是天地之间的水分自然的聚集和扩散。一个地方有雾岚，说明这里空气质量好、水分充足，在早晨阳气上升的过程中，水汽随形就势，沿着广袤的麦田和树丛，自然扩散开来，形成有形状的、可见的聚集。尽管一旦置身雾岚之中的时候就会天地一片模糊，能见度迅速缩减到了几十米甚至十几米之内，在形式上与在雾霾中似乎很像，但是其间最大的区别，便是雾岚本身的质地清新还带着明确的边界，且早晨一过也就迅速消失。

不知道这一天城市里有没有雾岚，大概率是没有。因为城市里没有储存了水分的大面积植被，水分在全部水泥覆盖的路面街区之上完全没有立脚点；还因为建筑过于密集，消弭了雾岚在广阔视野才能形成的前进后退的宏大景象的可能性。

其实在城市里看到雾也难以和雾霾区分开，隐约可见者无非楼宇，除了开车要特别小心之外，需要开启雾灯甚至打开双闪之外，余者与又一个雾霾天气并无不同，所以会基本无感。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很大的遗憾，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人生活质量难以真正提高的重要原因之一：与自然万象隔绝。星星月亮看不见，晨昏暮晓被遮挡，更别说雾岚这样微妙的本来就少有的天地气象了。

这样说来，今天早晨看到的这场雾岚，愈发弥足珍贵。它在远方的林带之间和辽阔的麦田之上，没有脚也像是有脚一样地爬行着、滚动着缓慢前进的时刻，天色还没有很分明。

早晨万物尚未苏醒而岚气已生，以镶嵌在乔木树干之间、贴着麦穗的云的方式慢动作一样地铺展着；大多数时候是静稳状态，一俟天光放亮，它好像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快速铺展开去，将整个大地全部占满。

作为一种贴近地面的云，岚气对人的第一个吸引表现就是让人有一种立刻追逐着它们、跑进它们的云层中去的冲动。这也许是因为云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人们对于登上云层的想象，只能赋予神仙，让神仙在天上可以自如地驾云，可以想走就走地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可以想停就停地按下云头。

现在云降落到了地面上，一团团一边前进一边滋生着就在你的视野之内，只需要跑过去，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们一条一缕地撕扯开，钻进去，至少在相当程度上实现神仙在天上的梦。

按说在雾霾里久了的人不应该还有这种想象，但是雾岚的纯白色是脏污的雾霾所万万不能比的，你只有看见雾岚了，才会深深懂得：融入雾岚不仅是孩子的本能，也是大人的渴望。虽然一旦融入雾岚了，立刻就又会想脱身出来，重新能够从外部看见雾岚。因为雾岚之中视野受阻，看不出去多远；因为雾岚之中湿度很大，不如远观的时候那么舒适；因为真正钻进去以后反而看不见了。这样的计较和想象力，可能就不是孩子气的了，这是大人意识到其珍贵的时候的对于时机把握的计算。

在这里，跑到雾岚里去的意愿很容易实现，只要走到田野里去就好了。随着天光逐渐亮起来，雾岚已经移到到了眼前，刚才还清晰的麦穗麦垄已然一片模糊，就连你自己也变得眉毛胡子一把抓似的丝丝缕缕的自带仙气了。你如果快走、跑步、骑车，那丝丝缕缕的仙气就像是驾云而飞地在你左右；如果你走得慢，站定了不动，雾岚就会将你也作为庄稼和乔木一样缠绕起来，让你立着不动也自带下凡之感。

这场和雾岚的嬉戏持续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一直到雾岚散开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很高。后面展开的一天都是五月应该有的那种不阴不晴、万木葱茏的标准日子。春天最后的花和夏天最初的花——蔷薇，开得灿烂而颐和，没有一丝一毫刚刚经历雾岚缠绕的痕迹。

天地之间、四季之时，山川大地平原丘陵、春夏秋冬晨昏暮晓、风霜雨雪电闪雷鸣，所有的细节都具有超越于人之上的不尽之美；让你在它们界临的当下就已经因为喜悦而震栗，在它们刚刚结束之时就已经开始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