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春雨美妙
梁东方
赶上一个下雨的早晨,下春雨的早晨,不易。
听见雨声,赶紧从窗口望出去,简直就是沐浴在天地之间清新无比的动图中了。
洗去雾霾的山峦以黛色的起伏韵致清晰重现,山前平原上碧绿的麦田在越来越多的建筑缝隙中难能可贵地还维持着相当广阔的存在,像是无数干渴的人在终于到来的天降甘霖中顾不上说什么,顾不上喜悦,只一味幸福地啜饮。
小雨中的天色昏暗阴凉,昼如黄昏的光线和清新的空气联合起来使人觉着有与平常完全不一样的异样,异样的美妙。下雨是一次刷新,将天空中的污浊洗去,将人心中的浮躁熨平,将所有迫不及待的事情搁置,让无暇审美从不看天的人长久地凝望天地。
昏暗给人一定的安全感,不必像晴天白日下那样进行社会化的生活,而可以依旧在私人状态里、在儿童状态里什么也不干地出神,享受绵绵的春雨。
昏暗让视野钝化,使春天植被的崭新色彩边界明确,不尖锐,不衍射。雨中的光线收敛,将所有物的本色都以不耀眼的方式呈现。新绿的麦子和柳树的鹅黄、杨树的绿都被水洗着;亮亮地发着水光的小路上,偶尔有车驶过,无声无息,小心翼翼,不再有寻常司空见惯的戾气。
坐在顶楼隔窗相望,就像是在集中了人类有史以来全部最伟大的画家的美术馆里,各位大家各显其能,让窗外的世界里一直有全息的画面不断闪现。
雨水打在窗户上,打在楼顶上,打在楼下的麦地中的声响,以明显的差异分别传来,又联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我们笼统地称之为雨声的声响。只有长时间沉浸其间,只有在周围几乎绝对的安静里,这些声音才会被自己的耳朵分解开,分别判断出哪一种声响是从什么位置上传来的。
这种判断的条件其实非常苛刻,要求环境之中没有人类制造的噪音,没有挥之不去的车声人声机器声,只有安静。奇妙的是,所有这些条件,在这个位置上都符合:这几乎让人不能相信,人间还有这样的幸福。
雨水潲在十几厘米高的麦田里的声响最值得玩味,它柔和而紧密,轻微而庞大,近于无声无息其实又无远弗届;成千上万的麦叶被小雨滋润着的时候发出的声响,即使你把耳朵贴到它们身边大约也不会有多大,但是因为麦子多,麦地面积大,所以在距离它们很高的楼顶上也依然能将它们联合起来的柔和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声音滋润着在屋子里的人,即使你早就不去看雨了,早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去做别的事情了,它们还是会一再清晰地唤醒你,让你不由自主地一次次走到窗边来。
俯瞰之下,看不见雨水落到麦子叶片上的动静,抬头却可以分明地看到高天上的流云,被稀释开来的阴云,像是烟气一样自由地弥漫着。
流云在终于驱散了雾霾的天空里无序张扬,像是一场峥嵘的大戏在演到中场高潮的时候,被刻意释放出来的烟雾;这烟雾不同于雾霾,它是透明的,是隐约可以看见流云后面的世界的。它们的出现,为的是营造气氛,为的是让人在虚幻的缥缈里,尽可以想象与人间不一样的世界,更好的世界。
这样的春雨,你从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来的进入了它的节奏,乃至只嫌其下得时间短,中间的过渡完全是在无知无觉中完成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一时刻,你就已经很愿意让它下成连绵不绝的雨,昼夜不停地下上几天,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沉浸到它营造的幻境中去,暂时将人世间的一切都放下,一去不回头。
一个住在城里的人,在终其一生的生活里,很大概率是始终都不会拥有一次这样的视角,不会有这样一次全景地看春雨的机会的。而这未必需要投入多少钱财,偶然在乡野漫游的旅馆中住几天,或者是在因为偏僻而便宜的远郊小区中拥有一套顶层的房间,都有很大可能体会这样堪称珍贵的收获。
从城里将自己解放出来,实际上是大多数人需要下定的决心;否则就会损失太多,损失掉自己作为一个人在自然中的感受机会,那将是终生的遗憾。
搬过来好几天,一直都在楼下的饭桌前阅读和书写,坐的也是直背儿的餐椅;现在收拾好楼上以后,坐在高矮合适的桌前椅上,加上宽大的桌面和除了阅读书写之外再无他物的环境,就特别让人觉着舒适了:这里才是正经坐着阅读书写的地方。
后悔没有早一点上来了。这样的下雨天,将窗户打开以后也会有源源不断的天地间清新气息传上来,让人既在文字的世界里,也同时在大自然中。已经可以说是夫复何求的境界了。
而在雨后的傍晚出去跑跑步,在新绿的菜地排列整齐的秩序背景里,望见杂花生树的粉红雪白的花朵,呼吸山野上因为雨后湿润而来的近乎南方气质的不干燥,判断一下杏花已落、桃树正红、梨树开花、核桃树发芽,便觉着好像清明提前了一周:北方一年一度最美的季节,比往年早了七八天便已经盛大地开启。如果不是居于自然,这样的变化便庶几乎错过了。
人在天地间,倘使能不为人类自己的建筑与生活所遮蔽,依然葆有这样回归自然的生活的可能并且付诸实施,便可以约略抵达这样的境界:节气的细微处都是风景,风雨雷电都是享受;生命中的时间,每一分钟都是得其所哉的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