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南方的火车
可能只有在坐火车的问题上才会有这样反比的事情发生：花钱多反而坐得时间短，花钱少就会坐得时间长，在火车上观景与思索的时间就都跟着长。
于是在有铺位至少是有座位的前提下，就喜欢坐这样跑得慢的火车，是因为可以花比较少的钱而又可以坐更长时间的火车。因为在火车上已经是在旅行中了，已经在实现旅行的目的。从某个角度上说，火车上就已经是我们的旅行目的地之一。
然而这样一厢情愿的诗意想象，一旦到了火车站，就到了所有的粉饰和掩盖突然都失效了的地方。虽然不是真的扶老携幼的逃难景象，可依旧有挥之不去的慌张。大包小包的拖拽和吆来喝去的驱赶，在铁栅栏和检测仪的逼视下的奔忙，总还是有巨大的致命危险正在争分夺秒地迫近一般的惶惶不安。
验了票验证，验了证验包，验了包验身体；双臂举起，转过身去，摸摸捏捏，摘掉帽子，喝一口瓶子里的水……在自己的国家里如临大敌地被看管着。便是亡了国，大抵也就如此。
好在卧铺车厢里还是要宽松平静很多，人们在晃动的列车里沐浴着逐渐到来的夕阳，夕阳被车窗一轮一轮地分割着闪过每个人平静祥和的脸。理想的火车旅程似乎终于就此展开了。
然而好景不长，车到一座春秋古国的著名都城，一伙儿旅游团的老娘儿们呼啸着上了车，完全是在自家炕头上一样高声大嗓地说着话，互相隔着很远地聊着天，完全是如入无人之境的状态。她们认为下铺是19号上面的铺位就是18号，她们穿着鞋上铺（穿鞋上去是怕鞋丢了），她们个个都挺着怀孕了一样的大肚子，其实年纪甚至未必有多大。从言谈中可知，最大的不过50岁，但状态都已如老年人一般，上一代老年人一般。
她们几乎无所不包的话题中，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对即将开始的香港旅游的预计与不无恐惧又在自我壮胆儿的展望。看不起不怕，反正看不起也不会打着人！任他们看不起就好了！不管怎么说，都不买东西；他们骂他们的，我们听不懂，我们说家乡话他们也听不懂。她们不像是去旅游，倒像是去敌国、敌占区冒险甚至赴难。
她们几乎没有空间意识，不知道自己已经置身在公共场合中，应该至少不影响别人。也没有自我意识，意识不到自己在人群中，如此高声会让人不快。不论昼夜，她们都扯着嗓子喊，直到有人实在忍无可忍高声斥责咒骂了以后，她们才稍缓一会儿，然后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开始又一轮喧嚣。
决定一切的并不是六零后七零后之类的岁数界限，而就是环境和教养。她们的现在的样子并非天生如此，而完全是后天养成。有意思的是，车进入南方，离广州越来越近了以后她们也就安静了。也许是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也许是因为陌生了，因为她们想象中的傲慢而强大的敌人就在眼前了，所以胆怯了，不敢吵吵了。
火车时而狂奔、时而迟疑时而又很累了一样地自顾自地喘息着最后摇摆几下以后站定了休息。这样勉强还算是连贯地在中国东部的大地上由北向南地跑着，从头一天下午五点多开车，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半，也才到衡阳。十八年前带着儿子，带着父亲，带着一小一老到衡阳爬南岳，竟然是如此之远！如果不是为完成那个五岳均至的规划，要来一趟真是需要点勇气和决心。这样的瞭望和遐想很快就被临铺一个捧着手机追剧的人给打断了。
他在夜里从新乡上车，今天早晨醒来以后就一直在这样追剧。追剧没有错，在火车上追剧可以打发无聊的时间，也是自己的权利；但是不带耳机追剧，就影响了别人了。他像那些古国都城的大妈一样，好像对此浑然不觉。手机声音很大，像是一台大电视。
他看的是几十年前中国导弹部队打下美国侦察机的光辉历史，在那段史实上演绎出来的肥皂连续剧。这个肥皂剧里，那个时代的官兵都插科打诨戏谑调侃地说着些京城顽主的胡同儿语言，除了政治正确的口号之外，满嘴就多是不着调的废话。一切的目标就是为了尽量拉长剧情，就是让人欲罢不能一直看下去，为广告费留出最大空间，同时打发像这个挺着大肚子横在小床上的人的时间。
为了提醒他，就主动和他说话。知道他在广东做生意，很多年了，不怎么回新乡。他在强调自己对新乡的已经不熟悉了，目的是说自己已经是广州人了。说新乡变化很大，家里买的房子在新区，新区都到黄河边了，快和郑州连起来了。又说美国不敢炸刺儿、苏联的导弹质量不行！哼哼，到时候把他们一勺烩了！说到这里，他油亮臃肿的脸上，喷溅出了一片兴奋的猩红。
这么交谈一下，从他的角度理解了他一下，但是他追剧的声音依旧是很大。最后在睡午觉的时候只好直接提出来，请他小点声。睡了半个小时，一起来，他的声音立刻就又大了，大到整个车厢里都回荡起来的程度。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和他计较了，广州就在前面，连火车都跑得特别带劲儿起来。它以终于要撞线了的激情，奔驰在多雨的、灼热的、芭蕉巨大的叶子垂在水面上的岭南之地。而车窗外的物象之上，已经都是让人不得不皱起眉头来抵御的阳光了。
同样是在空调车厢，进入广东，外面的温度上了30度以后，里面好像也就跟着热了。恒温车厢实际上是不恒温的，最重要的因素居然还是外面的环境温度。令人惊喜的是，严重困扰自己的过敏性鼻炎随之烟消云散，鼻塞自然缓解，不流鼻涕了，不打喷嚏了，眼睛也不痒了！也就是说，还没有真正到达广州，来广州的最主要的目的就已经实现了。
蓝天白云之下的广州，没有雾霾的广州，没有过敏性鼻炎的广州，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