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神意照耀的月饼

梁东方

在所有和季节相伴的传统食品里,除了饺子,我最喜欢的就是月饼了。因为饺子已经是一种一年四季都吃的美味,附着在其身上的季节性已经淡化,最多就是大年初一之类的特定时刻的强调性存在,已经不算是一种标准的节令独特食品了。

相比之下,月饼的这一与季节相伴的地位就很稳固。月饼符合人们对于好吃的东西的全部想象,从一个孩子的思维角度去看,月饼简直就是与糖果一样,将天下好吃的美味汇于一身的最妙不可言的那个上帝开关,快乐的开关,幸福的开关。尽管他们既不知道上帝也不知道开关,但是月饼的直观性,使他们由此知道了人间的至味。

曾经很是疑惑,何以月饼只在秋天才有,为什么就不能一年四季都卖呢?

其实,在别的季节里,即使有月饼,你也没有多大心思去吃。尤其是在与秋天相邻的酷暑里,你是没有兴趣去吃那油很大、热量很高的月饼的,当然商家由此也就没有兴致去做。这么说如果显得矫情的话,那就会触及漫长的历史中的匮乏的传统,在一切食用之物都很稀缺的漫长历史中,能集一年之物力,做一次月饼已经堪称不易,怎么还会在别的季节里也制作月饼!

月饼这种现在看来高油高盐高糖高能量的传统食品,其出现在人们生活中的时刻,恰恰是又熬过了一年一度漫长的酷暑之后,人们重新拥有了心情和兴致来津津有味地生活了,被蒸腾的暑热榨干了的身体正需要这样的补养。其恰逢其时得其所哉的特点,其珍贵珍惜不能多有的一向处境,都是国人传统生活的均衡性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特性决定了月饼天造之物又物以稀为贵的双重境遇:月饼还是要在秋天来吃,而且不可多吃。

不过在物欲越来越没有节制的年代里,这样秉承着恰当和珍贵的品质的月饼,这样只在八月十五明亮的月光下才会小心翼翼而又满怀喜悦地端出来,一人半块的月饼,慢慢就成了一年四季里都可以吃到的烧饼饼干面包蛋卷一样的食物,物质极大丰富之后的意义上的众多食物中的小小的一种食物。当然,平常它还是高高在上地被置于大型超市副的食品柜中的,非特别爱好者很难注意得到。

每年我都是最早买月饼的那一拨人里的一个。不单是因为月饼好吃,甚至更主要的是,可以在街头巷尾很多地方都看到月饼了,就意味着秋天来了。去买月饼吃月饼实际上是在暗暗地不动声色地庆祝,庆祝酷暑已过,秋天又来。

人生一年又一年,每一年都有几个月最难熬过的酷暑时间。每次终于熬过,都是值得庆幸值得庆祝的大事。月饼就成了这种情绪表达中的一种最近便的方式,用食品的方式、吃的方式来表达,总是最方便,最不必不好意思,最不会因为表达的形式而露出什么羞赧的尴尬。其风险就是人们在年复一年的自然而然之中逐渐忘记了这食物背后的“表达”,而仅仅就只是看到吃到食物本身了。

小时候能吃到月饼的时候只有中秋节,拿月饼票去买供应的月饼,一家四口一斤四块;按照节省与细水长流的一贯原则,其实是不能在中秋节的时候一次性一人一块全部吃光的。不管大人孩子,吃月饼的机会都难能可贵,而分月饼的程序也是天经地义的:将一块月饼分成若干小块,每个孩子一块;曾经是漫长年代里的不变回味。后来能一个人单独吃一块了,就已经是很富足的生活了。然而据科学研究说,月饼还是一次只吃一小块最有利于身体健康。

在那个时代里,当然不是从这个几乎可以说是荒唐的角度考虑问题的。那时候古老的天意还悬在人们头顶的星空:不管任何食物,更别说是珍贵食物了,一次性地全部吃光都是一种暴殄天物的疯狂,都不是理性与美好的。只有二流子和不好好日子的人,甚至是绝望了的人,才会一次性地将好吃的东西吃完。那是普遍贫穷的时候的食物伦理学,是匮乏状态里的未尝不美的节制。

很多年后,在中秋节刚刚过去的一天,很偶然地在硕果仅存地依然葆有城墙的广府古城中,看到了一种硕大的月饼,尽量模拟了天上的月亮的大月饼,大到好像真的是那大月亮了的月饼。一见之下,十分垂涎,有意思的是因为节令已过,这块硕大的月饼只卖五块钱。

这块大大的月饼,不再具有过节的使命,作为一种旅行食品,掰下一块来就着水就是一餐饭,给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这是月饼从祭神的节令之物上回到人间实用功能的出其不意,及至在广府古城那座与赵州桥齐名的古桥边,看到的古法制作的作坊,晾晒在满是苍蝇的户外的成品月饼的时候,也已经没有了惊讶。

以上所述,自然都是浆皮的硬月饼,五仁月饼;如今已经进入到了大家带着馅料去自制月饼的时代,月饼的花样也层出不穷,但是关于月饼的形式和味道,关于月饼的典型记忆,却依然是那些匮乏中的获得,是古法制作的或许不那么在乎卫生状况的月饼。

月饼的神性已经是其所以能成立的重要特征,一旦可以无限拥有,便会泯然无味。一种食物,负载了人与天地合的信息与意念以后,载道以秋日的万物之喜,便不宜多有,而只可略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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