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村子里的尘土

万物都是蒙尘的，包括尘土本身。而村子，是尘土的中心，尘土会充斥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房屋上的砖瓦、蔬菜上的叶茎、腿脚上的鞋袜，都会有许多来历不明的尘土。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一种肮脏的占领，相反，大家都早已习惯了，都深信尘土不会带来灾祸，也不会带走运势。一粒尘土代表着村子的一种生活，所有的尘土便构成了村子里的全部生活。

在村子里走走，从村头走到村尾也行，从村尾走到村头也罢，慢也好，快也好，尘土永远都在一个地方等你，它会告诉你村子里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一切。有尘土的地方就有生命，有生命就会有故事。其实，我们终究会明白，每个人都只是别人眼中的故事，而记载故事的就是尘土。

我看到了一个老人，听说，他已经死了好几回了，但每回都没有死踏实，咳嗽一声，翻个身子，他又活了，有人说他身上的尘土未尽。暮霭沉沉中还在灶房里熬着中药，灶房里的尘土是低调的，它不会扑腾扑腾乱窜，只是通过药的味道让人感觉它的存在。黑色的砂罐子是个家家户户祖传的古董，它的表面全是成了渣的尘土，颤巍巍地竖立在一个由四块红砖垒起来的灶上，从罐子中正冒出自然的热气，尘土在亲身感受着温度，时间长了，就会有感化。

人啊，时间一长，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把药当成一种食物，一种百吃不厌的零食，隔三差五就得尝尝，尝过后才会心安，才敢于在天黑后躺上床。但他可能不知道，真正管用的不是药，是一撮一撮尘土，说白了，老人煎熬的不是药，是日子中的尘土，他就靠这些流质的尘土救着命呢。

他曾经可是从不喝药汤的，咕咚咕咚，夏天大口大口喝凉水，冬天大口大口喝烧酒。我还算有点见识吧，亲眼见识过他的另一面，那时他还是一个壮硕的男人，躬着身子，光着膀子，赤着脚，紧紧地握着大耙头，站在太阳下，一个男人驯服土地的欲望甚至要大于驯服女人，他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把耙头举得高高的，再使劲砸向土地，这个动作很简单也很粗狂，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粗犷的动作，有人一辈子都练不会。耙子入土的声音，是很有感觉的，一个有经验的男人会通过这种感觉判断脚下这片土地是砂土还是黄土，是适合种西瓜还是香瓜。土被彻底翻了起来，“噗嗤”一声，像烽火狼烟的样子，尘土向着太阳的方向聚集，我当时就发现，尘土中的人才是生命力最强大的物种。

被他的那种孔武有力对待土地的姿态征服了，我很自觉地散了一根烟给他，他伸出满是尘土的两根手指捏住了烟，掏出了洋火，自顾自地点着了，把我打火机里冒出的火苗晾在了一边。在尘土中混的人都是很屌的，像那种在刀口上舔过血的江湖人。

他抽完一支烟，还告诉了我一个故事。是他第一次睡女人的场景，那是一个夏天，他们刚在媒婆的介绍下认识没几天，他自告奋勇地去未来的岳丈中帮工，他已经从田里挑了一个上午的谷子了，而女人正在晒谷场翻着新谷子，每一粒谷子身上都有独特的尘土。每一个女人都是收获的见证者，同样，也渴望着另一场收获。他有点累了，女人递给了他一碗凉茶，十指相触，像通上了电一样，他把女人放倒在晒谷坪旁边的干禾垛里，太阳和谷物见证了那个尘土飞扬的时刻···

而现在，他仍在虔诚地煎熬着尘土。村子里的人，都可以在尘土中干很多很多事情，包括生一个养一个人、嫁一个娶一个人、埋一个人葬一个人。简单一点说，村子里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关于尘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