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苦味
听人说,曾生(名)病了,病因是他的孙子生病了,细伢子治了好长一段时间,病情未见好转,也没有加重。那个细伢我见过,长得像根春笋一样,笔直笔直的,还细皮嫩肉,一副很讨人喜欢的乖巧样,一见我面就叫唤得很亲热。后来,跟着家里的大人去了城里读书,便很少见了,偶尔回来,但每一回都会有新变化,或是蹿蹿地长了一大截,或是说话的声音多了些和洪甘冲不一样的腔调。变化,永远都属于那些年轻的生命,而我自己,只是充当变化的见证者而已。
曾生的堂客遇上我时,正从候仙厅的佛殿敬完神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颓样,看来菩萨的保卦没有打好。她去敬神之前,肯定没有寻过什么医生,至少没有问过我。确实也是,村子里原本就没有几个医生了,去哪寻医问药啊。她和我打了声招呼,没说几句话。我要她转告曾生晚上来找我。
曾生果真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了,这个昔日威风八面的人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曾经我们一见面就会掐,从三泡牛屎到底有多高,到九斤十六两到底是多重,掐得像两条红了眼的公牛。现在,他只有洗耳恭听的份。我开始诊治他家的病,我说你的病根本不算病,只要细伢一好,你也就会好,而细伢的病也不算病。他低着头一直听着,没有什么反应,显然不认同我的观点,因为我的话一听就没什么说服力。
主要原因还是村子里一直都没有几个人认可我的术法。那个在大众眼中的“神医”曾协和(名)就对很多人说我的无非是土方子,说我不晓得四诊法,不懂脉象和卫气血分。我确实如他所说,对这些都不太懂。但我认为有些东西,并不是非要去弄懂的,知道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我继续很诚恳地对曾生说,我有很多种关于医治的路数,你知道的,其中之一就是跟在狗的后面去寻草药,你不是也看见过好几回吧,你忘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村子里的土狗少得很了,仅有的几条狗都是土狗和宠物狗的杂种,长相奇形怪状的,没有个狗样,可别指望它们寻药了。
为了曾生能够进一步信服我,我说起了自己开药方去桥头河中铺街老药房抓药的某个事迹。我说,我拿着药方抓药时,那个老医生总会问我一些话,有一回他问我是哪里出血了。我没有隐瞒他,如实告诉他是痔疮犯了。老医生很认可地点着头,念紧箍咒一样念着我写的方子。他为什么要念啊,想剽呢,因为我的方子对路!听到这时,曾生终于有点似信非信了。他问了一句,你是哪里学来的。
我原本是不想告诉他这个秘密的,但还是告诉他了。我说,三十年前,在村子后山的小路上,不过这条路现在已经不在了,你去找也找不到,我遇见过一个江湖郎中,他当时像个贼一样东张西望,想走进村子里,又不敢进村子里,这个模棱两可的举动引起了很多狗的关注,有的狗准备围拢过来,开始用它们代表正义的吠叫警告这个陌生人。我当时就想,不是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坏家伙吧。我训斥了那群狗几句,它们都识趣地散去了。我算是给那人解了围,还在地里顺手掰了几个玉米、摘了几个香瓜给他。和他聊了几句,他便告诉了我几个秘方。在这一番陈述后,曾生终于明白我的道行来历了。
他迫不及待地问我:我家的细伢该怎么治呢。
我说:很好治,这么细,不出半个月就能治好。
曾生问: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我郑重地说:缺苦味。
曾生:缺苦味。他实在有点不明白。
我:你想想,现在的细伢,吃的是啥啊,都是甜的酸的、油的腻的、精的细的,不生病才怪呢。人体其实和一个坛子一样,里面装的东西应该是齐全的,酸甜苦辣四种味道必不可少,要是缺哪一种,便会使坛子失去平衡。尤其是细伢,我上回看到你家的了,看样子自从走出洪甘冲就没怎么尝过苦味。
曾生使劲地点着头:确实是,确实是。
他终于相信我的病理分析和医治理论了。
我:快让他回来吧,趁现在是春天里,田里土里到处都能找到苦味,还来得及治。
曾生:好的,好的。他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这么服帖过。
我貌似有点沾沾自喜,开始细数着那些生活中原本不可或缺的苦味:蕨菜、蒲公英、水印子草、青木香、鱼腥草。它们可能又有了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