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26日 星期五 第A11版:文化周刊
我是偷偷来到当时乡里(那时称公社)唯一宰猪的地方——食品站的。那时我念初一,是一九七五年中秋节的前一天,父亲给了我一元五角钱,嘱咐我称两斤肉回去过节。那个年月老百姓吃上猪肉,就如现代人中了千万元彩票大奖。谁一年里能吃上几回?一来家中没钱,二来即便有了钱也很难买到猪肉,食品站里个把礼拜宰一头猪,全乡近万人口,平头百姓随便岂能吃上肉!
我去食品站的时候,站内已人满为患了。门槛上、屋檐下、猪圈旁到处都是拎着竹篮打算称肉的人,特别是窗户边上,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当时心里很有些发怵,这么多大人争抢肉票,哪还有我这个毛头小子的份。有了肉票才算真的有了肉。怎么办?硬着头皮往里钻,肯定不是大人们的对手,那道没有人维护秩序的人墙比现在的钢筋水泥还要坚硬。
“国泉,你也不上课,偷来称肉呀!”我顺声望去,原来是同班的S。S比我长两岁,个头比我高出一大截,许多同学都有些怕他,敬而远之。但他对我总有一份不知哪来的亲近感,每有同学欺负我,他一准站出来替我打抱不平,甚至为我大打出手。
一看他汗流浃背且喜滋滋的模样,就知道他买到肉票了。我轻声敷衍了一句,便再次无望地望着人
墙。S知道我一无所获,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我打算称多少,我如实告诉了他,他说:“正好跟我称的数量一样,我把我的肉票卖给你,你把钱给我,我再去挤票去。”我说:“这怎么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放心,有我在还怕称不上肉!”
有了“肉票”,称肉便顺水顺舟。本打算等S 一同回校,但仔细一想,我在这里又插不上手,不如回学校,省了挨老师批评,便跟S打了声招呼,拎着肉匆匆走了。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就发生在我走之后。第三节课下课不久,同桌告诉我,S造假肉票被食品站抓住了,正站在黑板报栏前面。我一看,黑板报栏前围了一大群同学,被围在中间的的确像S,胸前似挂着块纸牌子,牌子上写着字,离远了看不真切,事后,我才知道是“假肉票”三字。
原来,我走后,食品站便不再出售肉票了。S 一下子慌了神,怎么办?他苦苦哀求那位掌握“生杀”大权的肥头大脑的站长,他说家中奄奄一息的奶奶想吃肉已想了好几天,奶奶的最后一个心愿,希望好心的站长帮帮忙;然而无济于事,站长铁了心的不给,眼看着肉案上的肉被一斤斤拿走,又不好意思回去找我要,情急之下,他便想出了制造一张假肉票的办法。要是那张硬纸版制成的肉票再旧一点就好了,要是那张假票上也有斑斑油腻就好了,食品站肯定分辨不出真假来。我后来向S谈及此事时,S笑着显出几份惋惜。我问他为什么不向我说明这一切,那肉原本就是你称的肉。他说他做不到,他不愿出尔反尔。
自那以后,S便不再叫S了,而被唤着“假肉票”,“假肉票”怎么了!“假肉票”上哪去了……唯独只有我一人不敢这么称呼。在整个初中学习生涯中我为这件事,为那块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的纸牌子一直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总以为是自己导致了这场堪称为“悲剧”事件的发生。虽然,S从未责骂过我,更没有要我承担什么过错或责任,仍旧对我如从前一样友好。
S挂着那块纸牌子在学校站了两天,半年后他离开了学校。我那时以为是学校因其造假肉票,开除了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奶奶死后,家中欠下了生产队里的债,他必须回生产队劳动偿还。上高中时,我曾专门去过他家,他说,两天后,他奶奶谢世,这使他稚嫩的心灵雪上加霜。他奶奶临终前的眼神一直敲打着他的心灵,那是怎样的一种饥渴,他永远无法忘怀。
几十年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S离开学校时那双湿润的眼眶,以及眼眶显示出的那种说不清楚的恋情,印象中,他离开后便没有再踏进校门一步。
如今当年的中学已经改为一所小学,校园内既没有我们原来的教室,也没有我们那时的操场,当然也就没了他当时站立的地方。
那地方在哪?我知道我在这所小学的教学楼前肯定等不来他的身影。这些年虽多方打探也一直没有找到S的任何消息。那张假肉票,那块写着“假肉票”三个字的牌子却一直呼唤着我,时时掀动心灵。金国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