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与太阳》|人工智能时代的贞节牌坊
正文共:5417字 7图
预计阅读时间:14分钟
作者:Jay
校对:LIT.CAVE 编辑部
配图:Online
《克拉拉与太阳》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3月
作者:[英] 石黑一雄
本书简介
克拉拉是一个专为陪伴儿童而设计的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AF),具有极高的观察、推理与共情能力。她坐在商店展示橱窗里,注视着街头路人以及前来浏览橱窗的孩子们的一举一动。她始终期待着很快就会有人挑中她,不过,当这种永久改变境遇的可能性出现时,克拉拉却被提醒不要过分相信人类的诺言。
在《克拉拉与太阳》这部作品中,石黑一雄通过一位令人难忘的叙述者的视角,观察千变万化的现代社会,探索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究竟什么是爱?
一、人类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2017年,石黑一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克拉拉与太阳》已经写了一半。瑞典文学院给石黑一雄的颁奖词中,三个词提炼了他的创作主题: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
石黑一雄获得诺奖之际,「英国文坛移民三雄」受到各国读者的关注。所谓「三雄」,除了由日本移居英国的石黑一雄之外,另外两位分别是来自印度的萨曼·拉什迪、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V.S·奈保尔。其实对三位作家的这一统称,很容易给我们读者造成偏见。
「移民」会给我们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即他们由于自身的经历——从落后的「边缘」地方进入英语世界的「中心」——他们的作品,一定程度上也是从「边缘」位置对「中心」的思考。
《克拉拉与太阳》也难逃被这样解读的可能。这部小说讲述了机器人克拉拉「完全利他」的一生。她是一个陪伴型机器人,她的使命,是为青少年摆脱成长中的孤独感。
石黑一雄没有为我们展示一个眼花缭乱的科幻世界。故事从克拉拉作为一个商品开始讲起,在那个连电商都没有的未来世界里,她最大的渴望有一天被摆到橱窗面前,有更多展示自己的机会,或者说晒太阳的机会。克拉拉终于迎来她的「橱窗展示」时期,多次跟小女孩乔西邂逅之后,她也终于被买走。
但后来克拉拉发现,原来乔西身患重病,时日不多。在她剩余的生命里,母亲争取让克拉拉模仿乔西,希望等到乔西死后,她能「成为」乔西。
不过,克拉拉最后还是拒绝了这种所谓「生命的承接」,她向太阳祈祷施舍「特殊的帮助」,让乔西活过来。终于,乔西奇迹般病愈,克拉拉完成了自己作为陪伴机器人的使命,走向死亡。
关于这本书,译者在《译后记》里说,克拉拉由于缺失了人类共有的特质——自私。
她对自己的境遇和命运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关切,所以当她向神祈祷,神原谅了我们,并且成全那些经受得住最终考验的事物。
——我们也不排除这是整部小说的「正确答案」,如果当真如此,那么,《克拉拉与太阳》就是一座「人工智能时代」的贞节牌坊。
其实,在整部小说里,克拉拉作为一个机器人,可以说完全是一条「利他型人格」生命。但不能忘记,这条生命在出生起就被人类设定了使用目的,它跟「人」并非是平等的,它是商品。对于乔西也罢,对于母亲克里西而言,她们一开始是购买了一份名为克拉拉的机器人所提供的服务。
在短暂的生命里,克拉拉目睹了母亲克里西的自私——女儿死了,用克拉拉来替代;也目睹了两小无猜的乔西和里克为了「不想长大」而相爱相杀,最精彩的是里克的母亲为了让儿子上大学而丢弃自尊,求万斯「帮忙」。
经历了这些之后,克拉拉说道:「如今我相信,总会有一样东西是我无法触及的。我永远都无法触及他们在内心中对乔西的感情。」然后,心甘情愿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小说的叙事来看,克拉拉不仅是个悲剧,而且这份悲剧还被人当作一种「伟大的崇高」来解读。最高级的奴役,莫过于此。而对于人类来说,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二、克拉拉是「利他者」,还是「利他机器」?
正如瑞典文学院给石黑一雄创作主题所提炼的三个词——「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这部小说的主题也集中在这里。这是一部温柔而细腻的小说,但倘若我们对书中一些细节进行推敲,就会发现那是一个极为可怖的人类世界。
譬如,生活在单亲家庭环境的乔西通过平板电脑上课学习,为此,她需要机器人克拉拉陪伴。乔西成长过程中的社交能力是通过不定期的家庭聚会获得的,她不得不面对自己所厌恶的同龄人聚会,并在其中担当主持。
她的邻居男孩里克是个「不该出现在聚会上」的人,书中对他这方面没有太多解释,但里克跟其他孩子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没有「升级」。原来,人跟机器人一样,要在一定年龄里「升级」。正因为没有「升级」,这个在机器设计上稍有天赋的男孩可能无法升入大学。
克拉拉是这个世界的「局外机器」,她不需要像人类那样升级,即便迟早会被性能更好的B3型号所代替,那也是她的宿命。
所以,并非克拉拉没有人类的「自私」品质,而是,她原本就是个机器,只是不断被灌输「人的身份」这一思想。
她的生命开始于一家商店,她是一个需要太阳光维持自身能力的机器人。阳光让她像人一样生存,使她渴望认知这个世界,在商店里,她被告知「在代表我们面向整条街道」。在橱窗位置,克拉拉初次遇见乔西,并且相信了这个小孩的承诺——
有一天,乔西来商店带走克拉拉了,克拉拉受到乔西母亲的考验,那就是模仿乔西的步姿。克拉拉来到乔西的家后,喜欢在沙发上看落日,这点偏好也总是得到乔西和家人的满足。
克拉拉就像殖民时期的奴隶。在商店的时候,她曾有过一个好友罗莎,但罗莎被买走的那天她们匆匆道别,甚至来不及一起回想一遍经理的教导。在没有同类的生活环境里,她被教导一切行为都为乔西服务,由于没有其他AF作为参照,她从不质疑主人的任何指令。
但是,不同于奴隶,随着剧情的推进,克拉拉被赋予作为「人」的生存方式,她可以看落日,也可以出门看这个世界,甚至在一开始得到了人类社交的一种重要仪式——承诺。克拉拉在自己的记忆中把人类赐予的恩惠不断放大,由此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承认。
我们会发现,这个叙述者「我」是个机器人,背后到底还是个「人」(石黑一雄),这就形成一种强烈的讽刺,即机器人所叙述的任何对人的颂扬于感恩,归根结底都是人的自我欺骗和自我感动。
整本小说就是一个谎言,克拉拉是一个被驯化的机器人。小说的最后,不是因为她的无私品质而显出「利他者」的伟大,相反,正因为她是个「机器」,根本无法产生自私。人们为了掩饰「对机器用后即弃」的恶习,便把她歌颂为「人」,更重要的是,这个谎言不是给机器人听的,而是利用机器人讲给人听。
三、仿生命的神明与同类
小说中有两个物体反复出现在克拉拉的意识世界,一是太阳,另一个是库廷斯机器。
尼采曾经提出,基督教道德源于犹太人的奴隶命运和经历,是长时间做奴隶形成的道德。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克拉拉对太阳抱有幻想,并且一直认为太阳可以对人施行「特殊的帮助」,克拉拉对世界的理解体现了初民的特征,她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以为太阳每天会落在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去。
乔西母亲试图让克拉拉替代将死的乔西而「生活」,成为一尊「行走的遗像」,但克拉拉发现,「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去尝试,如今我相信,总会有一样东西是我无法触及的。我永远都无法触及他们在内心中对于乔西的感情。如今我确信了这一点。」于是,她向太阳祈祷,太阳也施行了帮助,让乔西病愈。
其实这是对人类极大的讽刺,克拉拉所认为的、人们对乔西的「感情」,其实只是不同形式的自私,与其说克拉拉感动了她的「神」,不如将之诠释为太阳怜悯克拉拉,让她不再成为人类满足心理需求的工具。
库廷斯机器是一个制造污染的机器,象征着科技发展对人类社会的危害。克拉拉一直想破坏它,并认为那样可以救乔西一命,乔西是人类后代的象征,只是,就连一个「利他机器」都明白「污染」将威胁人类生存,城市里来往拥挤的所有人却无动于衷。
克拉拉试图破坏库廷斯机器,小说暗示了克拉拉和这个机器是「同质同源」的物体。所以,如果克拉拉摧毁它,也否认了自身成为「人」的条件。在克拉拉想要破坏机器时,父亲的一句提醒颇有意味:「你打算做的这件事情算得上是刑事破坏了。」
这句话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它提醒克拉拉,你要以人的社会规则束缚自己。而另一层意义上说,克拉拉破坏跟自己同样体内有P-E-G 9溶液的机器,这恰是一场同类杀戮。
太阳与库廷斯机器,象征着克拉拉「类人」与「非人」的两面。前者是善的,也充斥着各种伪善,后者是一种威胁,对人类是生存的威胁,对克拉拉,是同类的提醒。
这也揭示了人与物关系的本质,无论是库廷斯机器的「污染」还是克拉拉的「陪伴服务」,有利用价值便存在,用后便废置。
四、房思琪式强暴与「赤裸生命」
小说不仅揭示了人渴望利用机器达到各种目的,人与人之间也是自私而相互利用的。乔西父亲原本是个工人,但因为被「替代」而下岗,他把下岗当成是「重回自由」的机会。里克的母亲为了让孩子上大学,不惜颜面扫地,受尽万斯先生的羞辱。
整部小说核心的秘密——乔西母亲想让克拉拉成为「机器人乔西」,却一直对大病将死的乔西隐瞒,也就是说,在乔西确切即将死亡这一事实面前,乔西的母亲并非珍惜,而是抓紧时间制造一个关于乔西的假象,以填补自己对女儿的不舍和执念,从而继续自己和乔西的「爱」。
对于「机器人乔西」计划,乔西父亲是反对的,因为他害怕:
「如今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我女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的现代工具无法发觉、复制、转移的东西。古往今来,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彼此陪伴,共同生活,爱着彼此,恨着彼此,却全都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假设。一种我们过去在懵懵懂懂之中一直固守的迷信。这就是卡帕尔迪的看法,而我的一部分内心也在担忧他是对的。」
乔西父亲的这段话,像漩涡一样,把读者卷吸到关于「人的独特价值」的思考当中。这是在科学技术主导发展的当下,我们对人文主义的一种质疑,相反,乔西母亲相信:
「乔西的内核中没有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克拉拉所无法延续的。第二个乔西不会是一个复制品。她和前一个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你有充分的理由就像你现在爱着乔西一样去爱她。你需要的不是信心。只是理性。」
石黑一雄用克拉拉的行动交出自己的答案。但,我们不禁质问:「人」的价值一次次在克拉拉面前崩塌,克拉拉没有产生任何负面感受,乔西母亲把秘密告诉克拉拉并让她配合,与其说是对她信任,不如看作是让机器接受命令。如此一个有意识的「生命」,还祈祷神显现奇迹去帮助人类,最后自己也心甘情愿地被抛弃,这难道不是一场无知的牺牲吗?
如果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那么,在人类对其他物种、包括未来对人造仿生命之间最大的屠杀,是颂扬克拉拉式的利他主义。克拉拉对人类的感恩,就像大航海时代亚非拉原住民对殖民者的「感恩」。
原住民被灌输一种重要的理念——殖民者是高贵独特的,而自己是低贱的。
在石黑一雄笔下的科幻未来里,人拥有着至高无上、不可玷污的生存价值,每个个体都是政治生命。
而像克拉拉这样的机械仿生命,是我们特意制造出来的「赤裸生命」,它没有政治身份,因而也可以被任意处死。
就像1789年所颁布的《人权与公民权宣言》一样——这份文本宣告,人出生就拥有神圣、平等的「人权」,是国家法律和主权的切实基础,但它又强调「公民」才是政治共同体的成员、政治权利的主体。如此,那些没有「出生」在国家领土中的「难民」就不是公民,他们无法享有政治权利,克拉拉也是科技时代的难民。
哲学家阿甘本指出,这些「仅仅拥有动物性生命的难民」是现代的「牲人」,也即赤裸的生命,它们可以被杀死。通过驱逐难民,至高权力得以建立——为了「保护公民生命的安全」,现代国家会制造一种日常和普遍的赤裸生命,那就是「例外状态」。不过,阿甘本所说的「例外状态」,是主权者操纵的,比如,2011年美国为了应对恐怖袭击而扩大了警察机关的权力。
我们不难发现,石黑一雄对「人的独特价值」的营造,是通过「牺牲克拉拉这一条赤裸生命」来完成的,她不仅是提供服务的商品,感激殖民者出现的奴隶,更是「为突显人的独特价值而生」的次等生命。
小说的最后,克拉拉被安置在暗无天日的杂物间里,等待着老化死亡。卡帕尔迪先生找上门,希望克拉拉给人类做一些贡献。石黑一雄借助卡帕尔迪之口讲述当时外界的状况:
「眼下社会上对于AF有一种十分普遍而且不断滋长的担忧。有人说,你们变得太聪明了。他们害怕,是因为他们已经不能理解那里面是如何运作的了。他们能看到你们做了什么。你们也承认你们的决定、你们的建议都是合理而可靠的,几乎永远都是正确的。但他们不乐意的是,他们不知道你们是如何得出这些的。这就是那一切的根源——那些反弹,那些偏见。」
卡帕尔迪先生希望拆开克拉拉的机体,对她进行研究。乔西母亲是阻拦的,但她的话让读者心寒:「克拉拉理应得到更好的回报。她理应得享善终,慢慢凋零。」
一方面,这一情节预示了,人类对待克拉拉们的本质态度——克拉拉只能永远是赤裸生命。
乔西母亲对卡帕尔迪的拒绝,又将克拉拉推向另一种绝望——人类对她的「利他」行为的感激,是在她做出自己最无私的贡献之后在杂物间里耗尽生命。
《克拉拉与太阳》似乎是一部残忍的小说,至少目前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我写这篇书评的意图,并非投机地站在道德高地上,把人类的贪婪和自私骂一顿,而是,有时候我无法忍受一些明明残酷,我们却视而不见、把它诠释为美好、高尚的东西。
如果克拉拉是注定失语的,那么至少,我们那么多人读了,至少有一个人能指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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