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11

赠绛

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汤。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

【笺说】

钱先生夫妇到牛津，一开始靠吃房东的伙食。英国的饮食习惯不合钱锺书的胃口，杨绛就改租了另一套住屋，在牛津大学公园对面。

从此，杨绛亲自操持家务。作为一个大家闺秀，也真难为她了。对此，吴学昭《听杨绛讲往事》有生动叙述：“自己有了厨房，他们玩儿着学做饭，炒菜，试做红烧肉，咸炖鲜，由失败到成功。……她把做午饭作为她的专职，锺书只当助手。”其实，直到困居上海孤岛时，杨绛虽然已是著名的剧作家，仍然操持着家务。杨绛的婶婶，“见阿季（杨绛）一位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笔杆摇得，锅铲握得，实在难得；外面名气那么大，在家什么粗活都干。她很感慨，也很喜欢。她对阿季说：'季康啊，你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

钱先生于此也非常感动，作了这首诗。

卷袖围裙为口忙，

首句通俗易懂，运用口语，描写杨绛卷起袖子，扎着围裙做饭的形象。

朝朝洗手作羹汤。

次句说，天天洗净手来做菜饭。

“朝朝”，可见非偶然一天，而是日复一日，难在天天如此。

“洗手作羹汤”，袭用唐王建《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钱先生化用前人诗句，有时用其意，如《还乡》杂诗的“不羡侯鲭入馔尝”，又如《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的“自有悲欢异笑啼”的“笑啼”；有时反用其意，如苏东坡《初到黄州》诗有“诗人例作水曹郎”，钱先生在《还乡杂诗》中说“底须远作水曹郎”。在词句上，有时是暗用，不细心看不出来，如上举“笑啼”；而这里则是直接用原句。这里的“洗手”，即是下厨的前序功夫，尤见其净手的习惯与郑重其事。“羹汤”，本指汤，此处借指饭菜；这是江南人的饮食习惯，钱杨二人均为江南人，大约也是离不了羹汤。

忧卿烟火熏颜色，

第三句说，担心你烟熏火燎，破坏了面色。

“卿”，是亲昵的称呼，此处指杨绛；语出《世说新语·惑溺》：王安丰的夫人，常称安丰为“卿”。安丰说，妇人称呼女婿为“卿”，在礼仪上是不敬重，今后不要再这样了。其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可见这是私下亲昵的称呼。

“颜色”，面容；清黄遵宪《今别离》诗：“揽镜妾自照，颜色桃花红。”杨绛面容姣好，连她自己也说：“我的'娇’，也只是面色好而已。东吴（指杨就读的东吴大学）有的同学笑我'脸上三盏灯’（两颊和鼻子亮光光），搽点粉，好吗？我就把手绢擦擦脸，大家笑一笑。”（见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这样的面容肤色，钱先生当然担心做饭烟熏火燎了。

欲觅仙人辟谷方。

尾句说，想要寻找仙人不吃饭的仙方。

“辟谷方”，传说中的道家不吃五谷的仙方。龚自珍在《己亥杂诗》就说：“一家可惜仍烟火，未问仙人辟谷方。”钱先生心中当有此诗在。古人的载集中确有辟谷的记载，但钱先生在这里只是俏皮的幽默话而已，那里是真要寻觅辟谷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