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荣: 怀念李贤甫校长

怀念李贤甫校长

安徽怀宁  刘道荣
  正值清明祭扫之际,奉上拙文,当作一束小花,插在已故“黄中人”坟头,以此表达对他们的敬意与哀思!一一题记
  影照经年已发黄,
  心潮翻卷旧时浪。
  无常何必忤人意,
  摆弄世间生死场。
  照片中端坐正中、衣着简朴、神情严肃的是李贤甫校长。他身材高大,面容凝重,少露笑容,两道浓眉,看人一眼,不怒自威。别看他那种“恶”像,其实,按上至耄耋、下至幼童的黄龙人的话说:老李是个大好人。
  他长我17岁,是我的领导,又是长兄,更多的是故友。
  一、知遇

  由于文革的影响,师范院校多年没有招生,到了七十年代中期,中国人口渐进高峰,中、小学师资奇缺,因此,我们这一批师范毕业生在分配时,成了各校争夺的物以稀为贵的"饽饽"。我本来被分在高河中学,但李校长几次到教育局找领导,指名要我到黄中。(谁知这一“要”,让我在黄中一待就是31年)
  我和李校长是同村(当时叫大队),相隔不足5华里。七十年代初,我当民师时,他的长女和长子都是我的学生。他对我应该是知根知底,应该知道我的能力一般、水平不高,然而他为什么争取我到黄中呢?后来听他说,这除了争一个师资名额外,主要是看我为人朴实,工作勤奋负责这一点。
  我们家离黄龙约七十华里,那时交通极为不便,周六日往返学校常常搭不上车,只得步行。这长途步行,慢慢地我们也就成为无话不谈、无话不说,渐至忘年密友。他曾多次对我说:“你是解放牌,政治上苗红根正,工作态度上据我观察和家乡人对你的口碑反映都不错,但作为上山下乡的一代人,知识上根底不深,要想胜任一名教师,还需要好好学习;好在你年轻,要趁现在年轻时好好虚心学习,边教边学。”他还说:“我校教语文的老师中各有所长,吴一平、汪永明老师有功底,潘洪源老师聪明能干、点子多,甘老师吃苦好学,你要学习他们的长处……”
  他的话语充满着期待,没有半点训诫的口气,至诚至恳,殷殷之情溢于言表!时隔四十余年,今天回忆起来,其情其景历历在目!
  二、清贫

  到黄中不久的一个傍晚,我和何希玉老师出校门散歩,何老师忽然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今天李校长到我房间坐了一会儿,好像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又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琢磨了半天,估计是想找我借钱……哎!他怎么不说出来呢?”
  经他一说,我也突然想起前些天李校长和我的一次言谈中,透露出生产队不给他家称口粮的事。我说:“你猜对了,大概是想借钱交队上的欠款,终难启齿。”......
  李校长有5个孩子,加上妻子和老父,全家共7口人,然而只有妻子一人上工。他那时工资39.5元,尽管省吃俭用,每年都很难交清队上的欠款。一到称口粮时,队上人七嘴八舌,有几次他妻子只好提着空箩筐,心有不甘,一路眼泪汪汪地哭回家……
  李校长在校生活,同样过得十分俭省、清苦。那时全校的教职工都在食堂吃饭,口粮定量,每人每月27斤(还要节约1斤支援灾区)由国家供应。食堂有一窗口通向小餐厅,职工在窗口打饭后都围坐在方桌上边吃边聊,虽菜不可口、饭不充饥,但也其乐融融。食堂的菜一般有两三种供你选择,价格最低的一种是5分钱一份的没有油水、焖得又烂又黄的“青菜”。经济困难的一般只吃这一种。李校长是儿女荒,而我也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家境贫寒的寒酸者,都当属这5分钱一份的行列。
  一段时间,我忽然发现李校长很少在一起吃饭,每次打饭后端着碗去自己的房间。为什么?
  一次,我们在一起闲聊,我提及此事。李校长笑了笑说:“在一起吃饭固然热闹,但各人把自己的一份菜摆在桌上.......”
  我顿时明白了:老是这样下去,有点自惭形秽,知人者能理解,不知者背后还不知怎么说你。不过我当时没有这种难为情,因为我年龄最轻,刚参加工作不久,吃差一点理所当然!他毕竟是校长,位置不同,心态不一样!
  三、囧途

  1976年,中国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然而震级更大的还是一场政治大地震。这场大“地震”颠覆了整个社会,尤其对教育界的影响是天翻地覆。
  第二年,“恢复中、高考”的消息一公布,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沿袭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的“科举”,农村学生要想跳农门,只有通过这“科举”才能实现,因此都不要命地学习;家长们也不要命的期盼着自己的孩子通过这一“科举”出人头地;教师们为了升学率都自觉的或不自觉的拼命地教。教师们个个都像发了疯、人人都像着了魔,为了夺取中、高考的丰收,什么“废寝忘食”、什么“殚精竭虑”、什么“夜以继日”都不足以形容。每天夜晚批试卷、改作业、备课、刻钢板印资料,不到“子时”不得上床。冬天深夜,两脚冻得发麻,上床一时半会不得转暖。夜深了,肚子饿得呱呱叫,我曾不止一次地昧着良心,把几个学生存放在我房间的咸菜偷吃几口,再喝几口水才得已安睡。
  学生自习课,教师们抢着上堂辅导,甚至争得面红耳赤。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也没有分文补助。什么“砸碎知识分子身上的枷锁”,什么“要提高教师的待遇”,口号喊得振奋人心,却只听雷声,不见下雨。直到八十年代末,我们的工资还在百元以内徘徊,而此时的李校长已工作三十余年!
  俗话说:长工短工,二十四满工。可那时我们学校的毕业班放假的时间是腊月二十五,正月初四开学上课。
  大概是师资不足的原因,那几年我老是被“幸运”的安排为初三的班主任。作为班主任,还得提前一天到校。
  79年春节,下了一场大雪,大年初三那天,天公作美,天气放晴,但气温很低。我一早就吃了饭,应约来到李校长家,同他一路同行。
  考虑到离黄墩路远,路不好走,我们来到离家路近一点的公岭搭车。在公岭,我们等了几个小时也不见车影,只得又从公岭走到黄墩。三十来华里的小路,多半是农田,田沟里的积雪与田埂平齐,分不清哪是沟哪是埂,往往一脚踹在沟里,拔起腿来,靴筒里灌满了雪。
  好不容易来到黄墩,已是午后时分,满以为能搭上车,可是又等了几个小时同样不见车影。这几个小时好不受罪,找地方想坐会儿,可两脚冻得生疼,只得站起来来回走动。眼看太阳西挂山顶,搭车无望,怎么办?回走是二十多里难走的小路,前走是三十多里的公路。我们选择了前走,但口渴、肚饿、寒冷一齐袭来。那时的黄墩只有一家供销社,因过年还未开门营业,既买不到吃的也买不到喝的。
  我们沿着公路匆匆而行,夕阳的余晖中,远近的村庄炊烟袅袅,炮竹声声,一派新年的气氛。此时不知李校长是怎样的心情,而我的心头却有一股莫名的失落。心存怨艾,但没敢明说,因为李校长身为校长,且四十好几的人,能这样吃苦,我还敢有半点怨言?
  幸而老天相助,天上还真的掉下来了“馅饼”。当我们刚过清河的时候,星夜中看到一个拎着小竹箩的人,匆匆的跟在我们身后同行。李校长回头一看,那人一眼就认出了李校长,惊讶地说:“是李校长啊!你们哪里来?”当我们说明情况以后,他感叹不已,说:“你们累了一天,饿了一天!我这箩里是糖粑,赶紧吃!”
  原来他是黄龙医院附近朱屋的一位学生家长,今天是在清河亲戚家拜年,吃过晚饭后正赶着回家,箩里的用炸米和米糖捏成的糖粑是亲戚给的“回箩”。
  饥肠辘辘的我们也顾不得“体面”,放下“斯文”,边走边吃,把他半箩糖粑吃了个精光。
  到了学校已近晚上十点,潘洪源老师一家在学校过年,李校长把他夫妇从床上喊起来,用一个小煤油炉为我们各烧了一瓶开水。
  当我在房间脱靴洗脚时,发现我的脚后跟被胶靴磨起了血泡。我计算了一下,今天走了近八十华里;从家里七点出发,晚上十点到校,走路带候车,辗转了十五个小时。
  第二天是正月初四,我们都投入到开学工作中,开始了1979年的紧张、枯燥、年复一年的教学中......
  四、“运”转

  进入八十年代,伴随着时代的钟声,李校长终于时来运转。
  他的夫人因是六十年代初下放的,国家落实政策,被转为正式教师,在农村苦度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了光明,五个孩子也随之转为 非农户口。这使李校长顿时由“半边连”一下子成为双职工,这使他的人生之旅起了“质”的变化。全家也随即搬到黄龙在一起居住。
  后来他的夫人提前退休,由大女儿顶了职,二女儿招工,两个女儿都成了事业单位的职工。长子学习成绩优异,初三毕业考取了中专。(当时初中考中专,需要顶尖成绩,其次才是重高。)工作由国家统一分配,使李校长早早地解决了一个后顾之忧!次子成绩也是优异,应届高考被“北大”录取。小女成绩也优秀,录取于上海交大。他的夫人拿着工资闲居在家,悉心地照料着李校长的生活起居。可以说,李校长的人生之舟从此驶入风平浪静的幸福的港湾!......
  李校长一家终于离开了农村,而原来与李校长在往返学校的路上同来同去的我,顿时如落群孤雁,依然“在校忙教学,回家汗流责任田”,继续在“家”与“学校”之间这个布满荆棘、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踽踽独行,苦苦地奔波着,乃至几十年......
  五、哀思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2015年深秋,我接到一个电话,那头传来好熟悉的声音:“你是刘道荣老师吗?”我惊喜万分:“是李校长啊!”他问我:“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说:“听声音啊!”他对我还记得他的声音似乎很激动,感叹连连。
  他说为了找到我的电话号码,几经周折。我邀他重游北京,他不无感慨地说:“现在跑长途毕竟不行了!”我们谈了约半个小时,最后他反复强调:你下次回家,我如果在高河,一定要在一起吃顿饭!”
  时隔不到半年,2016年春,祥老先生在苏州打来电话告诉我:李校长“走”了......
  我虽然知道:人到高龄,风中之烛,说走就走的自然规律,但是一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免心头一酸!
  难道几个月前的电话竟成为诀别?
  难道相约高河聚会,竟成了未能如愿的遗憾?
  呜呼!人生无常,人生如梦!
  李校长在黄中工作了二十四年 ,他的水平或许不算太高,能力或许不算太强,但在恢复高考后的那几年,黄中曾一度鼎盛,在全市乃至全省颇有名气。这除了其他一些因素外,全体教职工的付出是功不可没的!而作为一校之首的李校长,身正垂范、待人以诚、以德服人是大家对其一致评价。所以,大家能够协力同心、奋勇拼搏,使黄中得以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从这个角度讲,黄中当年的辉煌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
  李校长去世时,身居江南的祥老先生闻讯后,痛吟悼诗一首。在此,我冒昧地借用大作,以表达对李校长的哀思!
  悼李贤甫校长
  贤甫校长西归去,
  噩耗惊闻泪湿衫。
  十年相交淡如水,
  一身清影鉴贤廉。
  律己于严多垂范,
  待人以诚少浮言。
  闻拟高河集旧友,
  岂料此去化梦间!
  附注:
  1、 '’半边连'’——是当年流行的一种说法,指家属在农村的单职工。在当初责任田到户和疯狂地抓升学率的背景下,这些人一面忙于教学,一面还要打理责任田,两头奔波,过着清苦、拮据、劳累的生活。当时在我校有自编歌谣一首。曰:
  半边连,真可怜!
  教学、生产挑一肩。
  衣被自己洗,针线自己连。
  白天忙教学,夜抱孤枕眠。
  劣菜饭,肚里咽;
  囊中羞涩矮人前。
  灯下深夜批作业,
  早起五更星满天。
  一门心思育桃李,
  半边心忧旱禾田。
  学校工作无昼夜,
  假期汗滴禾土间。
  身体康健还犹可,
  生病无人近床前。
  周一迟返校指责,
  周末晚回家埋怨。
  风箱两头都进气,
  梭穿两端苦难言!
  2、“我也是一个家境贫寒的寒酸者”一一当年家父早逝,孤儿寡母,相依度日。祖遗破屋一间,不足二十平米;土砖架梁,年久失修;最怕下雨,屋漏墙危;家徒四壁,空无一物;土砖当凳,垒砖为床;草蓆当褥,夏无蚊帐。老母多病,戚戚惶惶。
  3、拙文缘起范传宝老师上传老照片,勾起思绪,即兴而写。时间匆匆,草草成篇,肯定错谬百出。枉占群聊篇幅和阅看时间,深表歉意!并恳请师友批评指正!
  (2017年1月19日夜记于北京,2021年4月2日略改)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刘道荣,男,安徽省怀宁县中学高级教师。杏坛生涯四十年,培桃育李逾三千。已于十年前退休,现随儿女暂住北京。闲暇时,寒斋习文、砚田弄墨以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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