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气象”最后的木构见证，中国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南禅寺

南禅寺大门

不得不说，是梁思成和林徽因成就了南禅寺。

南禅寺位于五台县阳白乡李家村附近，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山村，如果不是因为梁思成和林徽因，我这辈子绝不可能来到此地，再给五百年让我化身石桥经受风吹日晒雨淋也都不行，因为即便我带着目标寻访至此，也是一错再错再三询问方才找到的，若非如此，再多次经过也仅仅是路过，只会擦肩而过，从此再无结果。缘分缘分，有缘才有分，南禅寺是我今生的分，只因梁和林而结缘，这份引导之恩，心中永远感怀。

一条干涸的小河对面，直直的石驳岸上，一座小庙就那么端坐着，左边的小树林是衬托，远方的小山岗是铺垫，至少我来，没有见人。情到深处不着痕迹，缘至当头何来机锋，这便是我和南禅寺的初逢，初初一照面，便了结曾经相思。

南禅寺主殿

进入院落，便是人称大佛殿的南禅寺主殿。恕我直言，真的算不上高大雄伟，不到一米的砖台之上，一座单单了了的小庙就那样端坐着，有关气魄场面的词语这里都不适用，只是寺庙虽小，也没供养什么大佛，却叫人屏声静气，不敢高声说话，并非害怕惊动天上人，只因一种厚重的历史气息弥漫四周，就好像照面一位百岁老人，你有再多城府，修为再多蕴藉，也显得单薄轻飘，这便是历史的分量。

据说大佛殿的大平梁上，刻有一行模糊的墨迹：“因旧名（时）大唐建中三年……重建殿法显等谨志”。很遗憾，大殿管理极严，立有木栅保护，想要拍摄佛像都困难，更别说爬上大梁去寻找墨迹了，但墨迹中的“建中三年”，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文字记号，记录了这座寺庙的身份和价值，那是唐德宗在位的第三年，公元782年，距今已有一千二百三十八年历史了，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唐代木构建筑，无可置疑的国之重宝。

中国唐朝木构，流传至今的只有五处，山西就有四处，分别是：五台南禅寺、五台佛光寺、平顺天台庵、芮城广仁王庙，另外还有河北正定的开元寺。五座木构中，这里是最早的一处，所以我诚恳在怀，谦和于心，细细打量，一一思量。

南禅寺院落

南禅寺并不大，占地3000多平方米，南北长60米，东西宽51米，分两个院落，共有殿堂六座，分别是大佛殿、东西配殿及南过门殿。可以想象，在那个年代，这不是一个什么大规模的建构，应该不是什么政府行为，大有可能是地方百姓筹款建造的，或者是某位得道僧人发愿兴建的。然而虽是民间发愿祈心，用料做工那是一点不打折扣，寺庙主体立柱粗约40厘米，虽然出现了一些裂缝，但依然结实坚固，木纹垂直方向有一定的弯曲，估计是柏木，这种框架性承力材料，只有硬度和韧性俱佳的木料才能担当。斗拱虽只有三层，但是用料粗实厚重，给人一种异常扎实之感；斗拱之上的横梁粗约三十厘米，长约十来米，而且粗细均等，这在今天的山西地区绝对难得一见，逆向推理，那个时代中国北方应该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分布，否则不大可能产出这么精致的木料。

南禅寺内嵌木梁

更为难得的是外面挑出的屋檐橼木，粗约十厘米，挑出宽度约为一米五左右，这是屋顶砖瓦的主要受力体，出挑在外最易腐蛀风化，造成砖瓦塌落，然而这里的橼木却没半点腐化迹象，可见木质之佳，而且木料被处理成圆形，这比方形木料处理难度大出很多，可以想象当年工匠把关之严，用心之精。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两侧的山墙，土字形的木梁镶嵌在墙体内，木梁呈方形，边长约在40厘米以上，历经沧桑后筋脉裸露，看上去纹理较粗，应该是柏木类树种，虽然出现了裂缝，但依然坚固无比，给人一种老而弥坚之感。这么粗大的木料如果产自当地，真让人无比遐想了：历史上的黄土塞北，究竟是怎么一片广袤森林？

南禅寺斗拱木梁

大佛殿的门槛竟也没有多少磨损的痕迹，这真是一个奇迹，要知道1200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进进出出，这门槛如果后世没有更换过，那材料之坚韧就真叫人叹服了，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来此朝拜的信众大都诚惶诚恐，不敢踏足门槛，而是一步跨过。看来文物保护最好的手段，是精神和意识上的尊崇，制度和方式还在其次。

南禅寺主殿正面

大佛殿面阔三间，进深三间，殿内没有柱子，梁架结构也极为简练朴实，这再次佐证了这是一个民间工程，而非政府投资，否则以中国历代政府的排场，大佛殿这三间店面是登不上台面的。

殿内塑有17尊佛像，对称排列在青砖砌就的佛坛上。佛坛长8.4米，宽6.3米，高0.7米，应该说，算不上什么宏构，用料也只是常见的青砖，但依然叫人赞叹不绝，因为即便是这不算主体的佛坛，也一样雕刻得精致入骨，细腻得体。坛体依据造型分为三层：底层为长方形等几何形状，中间是莲花、梅花等花蕊，上层类似于帷幕和洞窟形状。由于砖雕容易风化，细节已经不再清晰，但痕迹越是消逝未尽，越让人联想起曾经的风华。

佛坛上的神像覆满了灰尘，不消说，这是晋西北的特产，西风不歇，自然风尘不灭。但风尘恰巧就是历史的妆容，一匀一敷尽是沧桑，来自遥远大唐的诸神就那么漠漠而坐，历史仿似走失了节拍，时光的沙漏也被卡顿了，慢动作一样对视人间。人神对视之间，突生出今夕何夕之感，只一瞬斗转星移，再回首时光如梭，合眸便是一千两百个春秋。

南禅寺供奉的佛像，系唐朝原构

佛坛正中间，释迦牟尼一脸严肃，端坐于莲座之上，仿佛在弘法传经；左侧的普贤坐着大象，右侧的文殊骑着狮子；菩萨和释迦牟尼之间是阿难和迦叶，一个合十倾听，一个闭目凝神，表情恭谨而虔诚；此外还有胁侍菩萨、护法天王、仰望童子、撩蛮、佛霖……佛坛不大，人物却排布得错落有致，空间也布置得张弛适度，这就是大唐的布局，定格了后世一千多年的审美格局，怎么抬举都不算夸张，矢量空间虽然无限，它却是坐标原点。

南禅寺主殿塑像

南禅寺主殿塑像

南禅寺主殿塑像

不怒自威的释迦牟尼，气度凛然的两尊菩萨，恭敬严肃的其他配角，整个佛坛透露着一种肃穆气息，这和我们理解中的西天那种慈悲和善的气质相去甚远，或者说更像是一种等级森严的朝廷气象，不错，正是朝廷气象，正是大唐朝廷那种舍我其谁王霸天下的盛世气象。一座乡野小庙，塑造了十来尊金身，模拟上大唐的宫廷气象，这是怎样一种文化解读？要知道，南禅寺建造之时，安史之乱都已结束十九年了，大唐哪里还来这等气象？

南禅寺主殿侧面

南禅寺流传至今的信息极为有限，当年的内幕再也无法探究，我们唯有站在大尺度的历史层面去观摩，或许还能找到真相一二，不妨一起回到建中三年，站在当时的时局背景下，去观描剖析。

这一年是唐德宗李适登基后的第三年。登基之初的前两年，李适一度表现出了唐玄宗天宝以来难得一见的英明气象，让世人给予了殷殷厚望，然而遗憾的是，这种英明气象仅仅持续了两年，就戛然而止，典型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正是这建中三年，李适突然像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懒散而昏庸，这一年李适重用了一个奸人——卢杞，一个面相丑陋内心更奸恶的小人，这样朝政便开始腐朽，家底也慢慢败落，本来满怀希望的朝堂百官，此刻无不失望之至。

南禅寺大门正面

不妨回顾一下李适在位时拥有的人才资本：文官先后有刘晏、陆贽、颜真卿等，武官前有郭子仪及朔方诸将，后有韦皋。应该说，德宗朝的人才配置还是豪华级的，虽然比不上高祖、太宗、高宗、武后、玄宗，但比起后世的宪宗、武宗和宣宗，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唐朝中后期这几任有为的皇帝，朝堂上形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帝相组合，宪宗和裴度组合，武宗和李德裕组合，宣宗和令狐询组合，好几次都力挽狂澜，将脱轨的大唐拉回了正轨，只是好景不长，这几任帝王又都痴迷丹药，吃了很快便升天，丧失了大好局面。老天也没有欺负德宗，给他配备了一个天才级人物——刘晏，可德宗偏偏选择了奸人卢杞，真叫人啼笑皆非。

刘晏是中国历史上极为难得的理财专家，才华毫不逊色于汉武帝时候的桑弘羊，《资治通鉴》对其评价极高：“其属官虽居数千里外，奉教令如在目前，起居语言，无敢欺绐。当时权贵，或以亲故属之者，晏亦应之，使俸给多少，迁次缓速，皆如其志，然无得亲职事。其场院要剧之官，必尽一时之选。故晏没之后，掌财赋有声者，多晏之故吏也。”任职国家财赋部门的官员，往往最易引发贪腐，毕竟钱就在手头上转嘛，然而刘晏善于用人，管理有方，将手下治理得服服帖帖，官吏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不敢稍有欺瞒；同时刘晏也善于照顾人情，权贵们委托的亲友人事，刘晏一样也予以安排，但不能亲近政府职能；重要部门的职位，必定还是要选当时最为能干之人来担当，所以即便刘晏死后，国家掌控财赋出名的，大都还是当初刘晏提拔的官吏。这还是人吗？近乎神了！

“晏又以为户口滋多，则赋税自广，故其理财常以养民为先。”人口多了，赋税自然也就增加了，所以理财当以养民为先，这就是刘晏的理念。你能力强也就罢了，不想品行还这么高洁，真是德才兼备，又红又专。

“晏为人勤力，事无闲剧，必于一日中决之，不使留宿，后来言财利者皆没能及之。”德才兼备大家也已认了，不想你还如此勤快，办事利索，什么急事缓事都是当天解决，绝不拖沓过夜，以至于后来再也无人能够追赶。

南禅寺主殿圆形橼木，非常规整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天才级的人物，竟然被人设陷冤杀了。《资治通鉴》的记载是：“荆南节度使庾准希杨炎指，奏忠州刺史刘晏与朱泚书求营救，辞多怨望，又奏召补州兵，欲拒朝命，炎证成之。上密遣中使就忠州缢杀之，己丑，乃下诏赐死。天下冤之。”庾准按照宰相杨炎所愿诬告了刘晏，杨炎也亲予作证，而德宗没经三司调查核实，就轻信了杨炎证词，直接派宦官到忠州缢杀了刘晏，天下无人不为刘晏鸣冤。

就这样，世不再出的理财能臣刘晏在德宗继位后的第一年就被冤杀了。刘晏之死后果有多严重呢？答案很快便出来了：“时两河用兵，月费百余万缗，府库不支数月……计并借商所得，才两百万缗，人已竭矣。”这是建中三年之事，也就是刘晏死后仅仅两年，唐王朝的府库就已倾空，人力便已耗竭。打仗打的是钱粮，李适自断臂膀，自毁长城，从此再也无力平定地方势力，只能任由魏博、成德、幽卢三镇形成了事实上的独立，大唐从此陷入了藩镇割据的死局。

南禅寺侧殿

“上初即位，崔祐甫为相，务崇宽大，故当时政声蔼然，以为有贞观之风。及卢杞为相，知上性多忌，因以疑似离间群臣，始劝上以严刻御下，中外失望。”李适登基之初，崔祐甫为相，当时众人以为有贞观之风，但后来奸相卢杞上台后，利用李适的猜忌之性，不断进谗，离间君臣关系，使得李适一反常态，变得严酷而刻薄，本指望他恢复大唐荣光的天下士民，此刻无不感到伤心失望。就这样，一副好牌被李适给打烂了，那么，李适又是怎么看中卢杞的呢，那究竟是怎样一个鬼？

“御史中丞卢杞，奕之子也，貌丑，色如蓝，有口辩。上悦之，擢为大夫，领京畿观察使。”见识一下：卢杞，一个相貌丑陋脸色铁青之人，但是很有口才，善于论辩，因此深讨德宗欢心。关于相貌，中国文化有两种完全对立的解析：人不可貌相；相由心生。这两种完全矛盾的解析，其实是对人先天和后天的两种辩证认知：不能看人先天貌相好坏，而要看是否有真才实学，强调的是才学本事；后天的经历造就的心态，终究会在貌相上表现出来，强调的是品德心怀，面相即心相。

李适不以相貌取人，遵从的是先天认知，可卢杞偏偏是那种历史罕见的人物：先天不好看，后天还心生恶相，脸上坏到了骨子里，但有一项特殊技能：口若悬河，能说会道——看上去很有本事，天生为配合李适而生，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组成了大唐另一对组合——昏君奸相组合。

卢杞上台了，这很可怕，可怕到什么程度呢？

南禅寺建筑屋顶

“郭子仪每见宾客，姬妾不离侧。杞尝往问疾，子仪悉屏侍妾，独隐几待之。或问其故，子仪曰：'杞貌陋而心险，妇人辈见之必笑，它日杞得志，吾族无类也！’”郭子仪平时接见宾客，姬妾都不离身边，结果卢杞去郭府探病，郭子仪竟把侍妾全都摒开，独自依案接待卢杞。有人问其原因，郭子仪说，卢杞相貌丑陋而心地阴暗，妇人们见了肯定会笑话，今后一旦卢杞得志，我们家族就没有遗类了。这是大唐两个精怪的交往，一个是四朝元老郭子仪，战场上神勇无敌手，官场上也是超级人精，一个是卢杞，口才无敌手，丑人出狠手，即便是郭子仪也要防上一手，这样双方互不招惹，见好就收，达成了心理平衡，真是难得一见的厚黑学教程！

刘晏被冤杀后，大唐的经济支柱倒下了；建中二年，朔方军的灵魂人物郭子仪去世，大唐的军事支柱也倒下了，战争的两大要素先后丧失，这样德宗彻底丧失了统一江山的历史机遇。正是在这位德宗皇帝统治年间，大唐由统一帝国裂变为了藩镇割据，中央实权遭到极大削弱，帝国危机悄然埋下，大唐的盛世风华悄然褪色。

南禅寺主殿塑像

不过，大唐的朝堂风波要传递到民间基层，还有一个过程，还要一段时间。此刻大唐的子民依然满怀希望，虽然经历了安史之乱，但乱局毕竟已经平定，开创盛世的玄宗和挽回败局的肃宗宾天已有三年，如今新皇帝登基以来，总体上还是延续了以往的开明气象，在大唐百姓看来，社会经济终究会回到当初，乱局只是偶然，盛世才是必然，压根没意识到危机已然形成。不是吗，安史之乱已经结束19年了，盛唐气象华美如初，盛唐之音依然回响，在大唐主力部队朔方军的有效控制下，南禅寺所在的五台一带依然稳如金汤，一切都宛如昨日，人们精神上还沉浸在盛世里，生活上依然流连于繁华中。

南禅寺的建造，正是在这样的时局背景下进行的，依然沿承了贞观、开元以来的恢宏气象，虽为民间构造，出手依旧豪阔，用度照样大方，所以我们看到的释迦牟尼依然巍然端坐，脸部丰满华美，流光溢彩，恰似长安城内的李适，表情气度后世不复再见；佛像的衣饰也是重彩浓墨，描金绘银，佛身极为厚重，历经千年都未改变，可以看出当时用料之奢侈；佛像线条也是宽大又舒展，飘逸还流畅，可以看出当时工艺之精致，甚至佛坛、莲座、狮子、大象等砖雕，细节表现也是尽善尽美，这确确实实还是一个盛世气象！

南禅寺主殿塑像

所以，我们看到的南禅寺其实是大唐气象的最后一笔落款，最后一丝回响，记录了大唐最后的辉煌。真的要感谢南禅寺，定格了那个时代，让后人见识到大唐的无尚气度；真的要感谢梁思成和林徽因，尘封往事因两人而再现荣光。

南禅寺主殿塑像

南禅寺屹立在这荒郊野外千年而不倒，大致有以下原因：古寺隐于偏僻的山乡之中，而且规模不大，不大引人瞩目，所以能躲过历代社会动荡，兵火浩劫，这算是地理原因；其次这里地势高敞，干燥的环境有利于木结构建筑的保存，而且有土岗挡风，风蚀现象也不严重，这算是风水原因；此外当地群众的宗教意识浓厚，对寺庙这些寄托精神归宿的建筑予以了妥善保护，这算是人文原因；最后，古寺用料特别厚重，材料品质异常坚韧，寻常风雨很难摧垮。

南禅寺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国家文保单位

（《山西秘窟》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