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写作入门”系列三:对句的平仄、工对、属对

本文作者徐晋如先生

诗词写作入门课程目录

1· “诗词写作入门”系列一:开栏访谈

2. “诗词写作入门”系列二:格律、押韵、平仄

怎样学写古诗词——对句的平仄
很多人从五绝、七绝开始学写诗,这样一开头就走错了路子,以后很难写好。五言绝句本质上是最短小的五言古诗,七言绝句本质上是最短小的七言歌行,前者要求在极精简的文字中,尽量表现出高古朴拙的气息,后者要求二十八字里闪转腾挪,极尽跌宕跳跃之能事,且须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都不是初学者能驾驱得好的体裁。古人流传下来的经验是先从五律学起,再学七律,再学七绝。五绝不需要特意地学,学会写五古,也就自然会写五绝了。
五言律诗共四十字,古人谓之“四十贤人”,要求字句精炼,就像唐代的楷书一样,在笔画、结构上最为讲究,故而是最适合初学的诗体。而在学写五律之前,古人都是从练习属(zhǔ)对开始,以训练自己的诗的语感。属对的属是缀辑、撰写之意,属对即对对子,出一上联,对出下联,或出一下联,对出上联。我们在熟读(最好能背诵)《声律启蒙》之后,应该已经基本形成了对仗的语感,这时候就可以从古人的五律、七律中挑选对仗的句子,取其上联或下联,另对一句,以作练习。这样做的好处是,为了与古人的成句相对仗,你必须要潜心揣摩原作的句法,有助于你掌握诗的各种句法,从而更能领会何谓诗家语,而不致一下笔就是空洞平乏的笨句。
对联有两个来源,一是来自骈文中对仗的句子,二是来自五七言律诗中间两联。来自骈文的对仗句,在音节的节奏上相对自由,比如“春草池边,自诗人一去,柳掩花遮增寂寞;上林苑内,待儒将重来,云腾电掣着骅骝。”上下联各有一个五言句,节奏上一下四,分别是自-诗人去后、待-儒将重来;又像“倚银屏、春宽梦窄;醒绮梦、露滑霜浓”,上下联都是七言,但句子的节奏却是上三下四,这种上一下四、上三下四的句法,叫作尖头句,在五七言诗中绝对不允许出现。通常五言的和七言的对子,都是来自律诗,要求符合近体诗的基本平仄要求,当然更要符合近体诗的节奏。像杜甫的《夜宴左氏庄》,便应作如下节奏:
林风/纤/月落,衣露/静/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李商隐《隋宫》的节奏则是: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这种音节上的节奏,与语意上的节奏并不等同,而是根据近体诗句式的基本平仄要求,所确定的诵读的节奏。也就是说,五言近体的节奏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七言近体的节奏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我们无论属对还是写诗,都要注意不可违背这几种基本的节奏。
在属对的时候,第一要注意的是平仄相对的关系。五言的句子,上联是平平平仄仄,下联就必须是仄仄仄平平。上联是仄仄平平仄,下联就必须是平平仄仄平。七言的句子,上联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下联就是平平仄仄仄平平,上联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下联就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如上联“文章藏禹井”,出自明清之际的大诗人屈大均的《春山草堂感怀》,原对为“文章藏禹井,涕泪满山阴。”上句是平平平仄仄,下联可对“花草没吴宫”,仄仄仄平平。第一字可平可仄,故可用“花”字,且有语典,化用自李白的诗句“吴宫花草埋幽径”。上联“春风春雨花经眼”,出宋代黄庭坚《次元明韵寄子由》,原对是“江北江南水拍天。”上联平仄是平平平仄平平仄,实即平平仄仄平平仄这一标准句式的第三字由仄变平。在七言诗中,第一字、第三字、第五字的平仄往往可放宽,而二、四、六字平仄却十分严格,谓之“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而在五言句中,就是“一三不论,二四分明”。既知上联平仄,下联平仄也就可以确定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可对“红叶红冰客忆家”“青史青灯月映窗”“秋梦秋魂月倚楼”“江树江云雁叫风”……
比较复杂的是平平平仄仄这一句,往往会变成平平仄平仄,在这种情况下,第一字就不能可平可仄,因为正常情况下,要保证近体诗的句子中,有两个平声相连在一起,这样吟诵起来才不会发飘。当平平平仄仄变成平平仄平仄时,下句的对仗仍然必须是仄仄仄平平,而不能是仄仄平仄平。也即是说,遇到平平仄平仄这样的句式,我们必须把它当成平平平仄仄来处理,它和平平平仄仄是完全等价的,要经过等价还原的过程才能作对。比如陈子昂的《渡荆门望楚》:“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均是上句平平仄平仄,下句仄仄仄平平。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平平仄仄平这一句。按照五言诗“一三不论,二四分明”的原则,第一第三字似可平仄自由,这样就会有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平、仄平仄仄平、仄平平仄平四种可能;然而假使只变第一字,成为仄平仄仄平,就成了古人特别忌讳的一种句式。因为这一句中没有两个相连的平声,吟诵起来不好听,故叫作“孤平”,是无论属对还是写近体诗时,都必须要避免的句式。由于七言诗的平仄是在五言的前面增加两个音节而成,故七言首二字处于从属的位置,我们看一句七言诗是否犯孤平,只要看后五字即可。像平仄仄平仄仄平这样的句式,是从仄仄平平仄仄平变过来,尽管它的第一字也是平声,然而仍然是孤平的句子,因为我们只要看后五字就可以了。
另外,仄仄仄平平(或平平仄仄仄平平)不能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原则,把第三(五)字变成平声,这与孤平的情况正相反,过犹不及,谓之“三平尾”,一般也不允许出现在近体诗的句子中。李商隐的“离情终日思风波”“一弦一柱思华年”,分别是平平平仄仄平平和仄平仄仄仄平平,第五字都用了去声的“思”(sì),而不用“思”的同义字“悲”,就是因为如果用“悲”字,就犯了三平尾,是近体诗声律的大忌。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第一句是平平仄平仄,首先等价还原为平平平仄仄,它的下句应该是仄仄仄平平,但王维用了仄仄平平平,就犯了三平尾。但我们知道,五绝本质上是五言短古,它的声律当然就不如近体诗那样严格。
最复杂的情况是,对联或近体中,都允许出现仄仄平仄仄或仄仄仄仄仄的句式,这样的句式属于拗句,遇到它时,它的下句要有特别的处理。仄仄平平仄这一句,根据“一三不论,二四分明”,可以变成仄仄仄平仄,这当然没有问题,下句仍按平平仄仄平来对,当然也可以对平平平仄平、仄平平仄平。但在“一三不论,二四分明”的原则以外存在着一个“法外之地”,就是仄仄平平仄的这一句的第四字,可以变成仄声,也就是仄仄平仄仄或仄仄仄仄仄。然而这一句不能单独存在,它的对句要经过特殊处理,必须只能是平平平仄平或仄平平仄平。这种特别的处理就叫作“拗救”,是通过下一句增加一平声,或者把双平声的节奏往后挪一个音位,而在吟诵时产生平衡的效果,故谓之拗救。像我们熟悉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李商隐)皆是拗救的著名例子。上面说的是五言的情况,七言自可类推,“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陆游)均作如此处理。这是我们在属对、作诗时都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怎样学写古诗词——工对
汉语的文学体裁,举凡诗歌、散文、小说、戏曲,每一样都可以在其他民族的文学中找到对应物,惟独讲究对仗的骈文,是汉语所独有的。最短的骈文——对联,也为汉语文学所独擅。中国人相信“一阴一阳之谓道”,对联的上下句,平仄相异,字意相反,而又必须统一在相同的词性中,上联是一意,下联又是一意,上下联意思合在一起,复能生发出新的意思,这正体现出阴阳燮理,化生万物的哲学思想。故而练习属对,也是在强化中国人的文化基因。
属对一言以蔽之,就是要能“对得起来”,除了要合乎平仄的规定,还要注重字意和词性,尤其要注重的则是结构。写诗词也好,对对子也罢,都是要用文言文。文言文以单音的词为主,也就是说单独一个字,一般就是一个独立的词,与现代汉语以双音词为主的情形很是不同。古人也没有现代人的名词、动词、形容词、介词、副词、连词、助词等概念,我们称词性,古人只称字性。古人把字分成两种性质:实字、虚字。对仗的原则就是:
实字对实字,虚字对虚字。
实字包括名词、数词、量词,它们只能同类相对,古人又称死字,即不可移动不能变化的字。而名词数量词以外,所有没有实在的形体或数量的字,都是虚字。动词是虚字,形容词是虚字,他如介词副词都是虚字。虚字里的助字独为一类,大致包括今之所谓连词与助词,如然而若夫、之乎者也一类的词,通常不会和别的虚字对仗。当代楹联大家王翼奇先生题孔庙联:
由也求也,麟兮凤兮。
就是用“也”对“兮”,两个语助词的虚字相对。
虚字中动词又称活虚字,或简称活字,而形容词、副词则称为死虚字。因为动词最灵活,最富变化,往往可以和连词助词以外的所有虚字相对仗,甚至有时候,它还可以和实字对仗,故称活字。对仗一般来说有工对与宽对之分,工对是指(一)实字必须同类相对,如桃红对柳绿,沧海对蓝田(沧借了苍的音,故可与蓝对),万里对百年,西岭对东吴之类;(二)活虚字对活虚字,死虚字对死虚字,也即符合现代语法中同一词性相对的原则的对仗,如月明对日暖,作客对登台,珠有泪对玉生烟等。而宽对就只需要实字对实字,虚字对虚字就可以了,甚至在一定情况下,实字还可以跟虚字对。宽对之宽也不是随意来的,我们先要掌握工整的对子,才会明白宽对如何地“宽”。
在工对中,实字因系不能变化的死字,故只能在同类中对。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首绝句是两个七言的工对的组合。我们不妨想一下,“黄鹂”能和“滩鹭”对吗?“衰柳”可以对“青天”吗?“寒岭”对“东吴”,“晚秋雪”对“万里船”呢?答案是不可以。从现代汉语的角度看,都是偏正结构的名词,结构相同,词性一致,如何就不能对呢?但须知黄白翠青都是表色彩的实字,东西是表方位的实字,两一千万是数目实字,既然是实字,就都只能在同类中对。
有时候不是数目字却有数目字的意思的字,也可以用数目字对。鲁迅小时候在三味书屋读书,寿镜吾老先生出上对“独角兽”,同学有对“两头蛇”,有对“三脚蟾”的,这些都可以及格。不过鲁迅对的是“比目鱼”,就是能得寿老先生称赞的上佳答案了。因“独”不是数字,但有单的意思,“比”也不是数字,但有双的意思,既保证了对仗的工切,又避免了呆板,这样的属对就十分完美了。
当代人学习属对,可以先从现代汉语的语法分析入手,到一定层次后,再去了解实、虚、活的概念。当然,如果已经有背诵《声律启蒙》的基础,已经背诵过百首以上的律诗,各种基于语法的分析都是不必要的,因背诵而形成的语感更加可靠。
“对不起来”的情况有两种:
一种是平仄、字意、词性、结构不对仗,当代很多人写的对联都是如此。曾有一副很有名的对子:“碧野田间牛得草,金山林里马识途。”碧野、田间、牛得草、金山、林里、马识途都是文艺界的名人,连缀起来恍如天成,惟一的缺憾是“识”是一个入声字,下联音律有问题。当然,这种对联近乎文字游戏,与作诗关系不大,我们无谓在这类对联上花费时间。
第二种情况是上下联尽管都符合平仄和词性、结构的要求,却出现意思相同的词,甚或整句意思都一样,这样的情况叫作“合掌”,过犹不及,也是“对不起来”的不合格的对子。曾有读者购买拙著的签名本,希望我题写“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两句,我直接拒绝了,首先是因为“胸藏文墨”和“腹有诗书”意思一样,犯了合掌,其次上联后五字是仄仄平仄仄,是由仄仄平平仄变过来的拗句,下联后五字必须是平平平仄平,这才能补救上句音律上的“拗”。“拗”指的吟诵时拗口,故下句要让第三字变成平声,以获得听觉上的平衡。但“诗书气自华”五字中,第三字的“气”仍是仄声,未救上句,这就出律了。而诸如“愿觅寻常句,甘吟自在诗”“如云岁月丝千结,似绮年华指一弹”“三载见闻休自陋,十年离别已无求”“篱户半开寻妙韵,柴门紧闭觅灵琛”“今朝玉骨艳惊世,他日冰肌凄化尘”,这些句子都存在合掌的现象。寻常句与自在诗,岁月与年华,载和年,篱户与柴门、妙韵和灵琛,玉骨和冰肌,都是一个意思,在属对时都应避免。
属对时要注意上下联文气的连属,不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硬对,而应按照完整的意象去对。我在指导深圳图书馆主办的诗词写作研修班时,曾出过上联“别来明月梁空满”,要求对出下联。这是从明代阮大铖《咏怀堂诗集》中摘来的句子,但我记错了一个字,原对是“别来明月梁频满,何意深林屐不疏”。对得比较好的有“坐到疏桐鸟未鸣”“梦入重山影更单”“忆着前情夜已阑”“卜罢青钱心不寒”“望极天涯雁久疏”“数尽残更梦不成”“唱彻阳关泪未干”等,尤以“去后相思天一涯”最佳,因为它与上联在意象上最有内在关联。“天一涯”和“梁空满”是如何可以对仗的?我们只要把上下联省略的成分补足就可以理解了。上联是“别来明月于梁间空满”,下联是“去后相思在天外一涯”,两句的句意是相对的,但具体到每一个字,却并不工整对仗,“满”是活虚字,“涯”是实字,本来是不能对仗的,但这里的“满”可以理解为变实在了的洒满屋梁的月光,虚字实化了,故可与“涯”相对。而像“客里光阴书未抛”“恨起泪眸花始秾”“归去故人觞始频”“望断夕阳林尽燃”“望里春山日又斜”这几句,尽管平仄、字意、结构都能对,在意象上却缺少较紧密的关联,或者说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画面,所以就要逊色一些了。
最为工整的对子,有人称之为合璧对,即不但实字同类相对,不但活虚字对活虚字,死虚字对死虚字,每个字的意思都在同一类属中。比如孟浩然的“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户与阶都属屋宇类,峰壑都属山类,外与前是方位实字,一与众是数目实字,秀与深都是死虚字。岑参“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花柳属花木,剑佩、旌旗属仪饰,星露属天类,初与未,两个死虚字,落与干,两个活虚字。《声律启蒙》里的对子,都十分工整,真正写诗时,十分工整的对句是很少的,因太工整了一是显得呆板,二是纤巧伤气,但初学者只有先求工整,掌握词性的奥秘,才能进而求属对的活泼雄浑。书法领域有一句名言:“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诗中属对的道理是一样的。
怎样学写古诗词——属对三要
初学者学属对,一定要从古人或近代名家的对句中选择一句,以对另一句,不要自己或让同学友随意出上对。这样的好处是可以拿自己对的和古人的原对作比照,这就较易于学习古人,不止于训练了属对的技巧,更可以感受名家、大家的艺术气息。我所指导的深大国诗社,社员多是深圳大学的在校生,每天晚上八点,由一人出对,出对者和其他同学一起属对,要求就是从古人的对句中摘出上句,来对下句。这些学诗的同学经过一段时间的属对训练后,都能写出合格的诗作,掌握对句的平仄更不在话下。略摘数联,以见一斑:“老归大泽菰蒲尽,病入新年岁月流。”(鲁迅原对:梦堕青云齿发寒。)“巧啭岂能无本意,芳心只是袅晴丝。”(李商隐原对:良辰未必有佳期。)“禅悦新耽如有会,词心偶接便销魂。”(朱孝臧原对:酒悲突起总无名。)“不信有天常似醉,曾经多梦亦逢秋。”(陈子龙原对:最怜无地可埋忧。)“急缚何人撄怒虎,安禅至夜战狂龙。”(查慎行原对:丛祠有鬼托妖狐。)“寻梦客迷蝴蝶洞,惜花春老杜鹃山。”(丘逢甲原对:看山秋上老龙船。)“浮云不负青春色,断岸遥传白芷香。”(杜甫原对:细雨何孤白帝城。)
深大国诗社的对子多选七言,相对较难,初学者宜先从五言的对句开始练起。且五言精炼,又多是工对,能让学诗者打好语言基础。在练习了一两百副五言的对子后,再进行七言的训练会更有成效。古人云成如容易却艰辛,须知天下决没有不付出努力就能成功的事业。
需要注意的是,在训练对对子时,不能机械重复自己的语言习惯,而应先之以识见,要知道该朝哪一方面努力。
首先,应避免照字面硬对,要能注意到上下联的照应,要让上下联合在一起,能形成完整的画面。如上联“月痕在水鱼吹沫”(陈三立原对:钟籁摇山鹤警眠。),有人对“潘鬓盈头客断肠”“心事随风叶走波”“酒肆堆香客弃家”“犀角燃灯龙出鳞”,这些对句在字面上都很工整,但上下联不能浑融一气,不能组为完整的画面,都不太成功。而像“云影浮天雁叫霜”“松籁生秋啸入云”“星汉横天笛倚楼”“梅蕊先春气入怀”“日脚沉山雁负红”,就都是比较好的对句了。诗中的对,大多属于宽对,不必过求工整,因此不一定要同类相对,只要做到虚字对虚字,实字对实字就可以了。
其次,要注意对对子不是找反义词,不需要每个字意思都相反,更不要时间对时间,空间对空间,应该考虑的是上下联意象之间的对比。比如有一副对子是“小楼容我静,大地任人忙”,小楼对大地,不能说不工,但对得太呆板了,如将“大地”改为“一世”,表空间的“小楼”对表时间的“一世”,意蕴更加绵长。
意象上的对比,有“一多”相对,如:“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出门流水注,回首白云多”“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有“时空”交错,如:“梅花万里外,雪片一冬深”“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有“虚实”相生,如:“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神仙才有数,流落意无穷”“行李须相问,穷愁岂有宽”“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古人所讲的虚字实字,在一定的语意条件下,可以转化,故“飞腾”本皆虚字,而喻指飞黄腾达的状态,就变“实”了,因此可与“四十”对,“流落”本皆虚字,但在句中是流落无依之状态,也就“实化”了,故与“神仙”能对仗。“行李”对“穷愁”、“怀抱”对“平安”也是同样的情况。
掌握这些技巧,不止对属对大有裨益,更有助于写出有诗意的诗词作品。
第三,属对有言对与事对之别,言对只要求意思、字面的相对,而事对却要求上下联的用典引事也能做到工切,这就对学诗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用典使事又是作诗词所必备的技能,必须熟练掌握。由于中小学语文课本中所选的诗词,多是通俗易晓富于画面感的名篇,这就给社会上大多数人一种错觉,以为全部的古典诗词都是这样的风格。其实不然。历史上大多数的诗词都是用了典的,不用典平白如话的诗词反而是少数派。
用典的好处一是让字数有限的诗句,能承载更深的意思,能带给读者更多的联想,二是让语言更加古雅,更有诗味。对句中如果一句用了典,另一句一般也得用事,对句要求铢两悉称,用典使事也必求平衡。比如李商隐的名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出自他的《无题》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一般认为,“心有灵犀一点通”用的是《汉书·西域列传》颜师古注:“通犀,中央色白,通两头。”但“点”字无着落,更未见有学者求得凤翼之典实。我们知道,“一点”是来对“双飞”的,“点”必定与“飞”一样,也是虚字,而非像“一点两点千万点”的“点”那样是实字。《异苑》载,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怪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其夜,梦人谓曰:'与君幽明道隔,何意相照耶?’峤甚恶之,未几卒”。李商隐用的就是这个典故,“点”在这里是“点燃”之意。“身无彩凤双飞翼”更非泛泛之语,而是由实物而发生的联想。在唐代有一种游戏叫“凤翼”,李商隐由这一游戏,而联想及彼此不如彩凤,生有双飞之翼,又由桌案上的犀角骰子,想到只要心中有灵犀,一旦点燃,就能照通幽明。以下一联,说的是“藏钩”“射覆”的游戏,扣得极紧。可知古人用典下字,无一虚应。
不明典故,不但写不好诗词,也无法正确理解诗词。从事古文献、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如果能熟记常用典故,更可通过用典来辨析版本、校讹补阙。比如乾隆三十五年梁釪重刻《莲香集》,卷四张乔《乔仙遗稿》,有一首五律《马》:
支公宜畜马,武子更能骑。骨换黄金重,声遒紫塞悲。香泥沾锦帐,花路积胭脂。暂可苏堤下,春游系柳丝。
只要知道马惜障泥的典故,就会发现“香泥沾锦帐”的“帐”是讹字,正确的字是“障”:
王武子善解马性。尝乘一马,著连钱障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云:“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世说新语.术解》)
障泥是马身的饰品,垂于马腹两侧,用以遮挡尘土。苏轼词《西江月》有云:“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也是暗用了这个典故。
又如贵州铜仁有一徐氏古村,村里存有一残缺的古联:“囗观秘书求有得,囗华精理契无言”,谓是乾隆中名士汪镛书赠其祖徐乐源之作。前阙二字,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烧毁,无人能补。我最初想的是“虎观秘书求有得,龙华精理契无言”,虎观,指东汉时著名的白虎观,乃当时朝廷修缮儒学之所;龙华,则是佛教之典,说弥勒菩萨于龙华树下三次说法,终于成道。但龙华与“无言”之旨不相扣合。后来想到,正确的答案应该是“东观秘书求有得,南华精理契无言”,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东观是东汉的国家图书馆,扣住“秘书”;南华指《南华经》,亦即《庄子》,庄子认为要“得意忘言”,补成“南华”,才与“精理契无言”妙契无间。
《文心雕龙》里说:“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属对而求得字面的工整是很容易的,难的是要照顾到上下联的用典使事。如何才能做好“事对”呢?古代童蒙教材中就会涉及大量典故,清代以来《声律启蒙》《龙文鞭影》都是很好的入门书,今天学诗当然也应该熟悉这两部书。而一些基本的国学经典,如《四书》《庄子》《史记》《汉书》《世说新语》更须过目。平时读古人诗,一定要读一些经典的笺注本,比如仇兆鳌的《杜诗详注》、王琦的《李太白诗集注》、赵殿成的《王右丞集笺注》、朱鹤龄的《李义山诗集注》等。还要善于利用工具书。古人为了便利诗文创作,编撰了大量的类书,把一切典籍上的知识,分门别类,以供著文作诗时采择。唐宋时的类书有名的如《初学记》《艺文类聚》《册府元龟》《太平御览》等,清代以来,最常用的类书是《渊鉴类函》和《骈字类编》,平时在属对及作诗填词时,多多翻阅类书,对提升创作水平极有神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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