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飞吧!孩子!

……实际上,人并不总是向前走的……活到一定程度,人就开始往回走,人会寻找自己的来路、起点——人对起点的好奇远超过对未来的好奇。

01

很小的时候做梦,动不动就飞起来。

不记得有人教过,好像本来就会。

睁开眼醒来,先是舍不得,要陶醉好一会儿;然后是长久的无奈,茫然与孤单。一条鱼被人们从河里捞起来,一丛花被牛羊吃进去嘴里,会不会也是这种感觉?

人的感觉里,大约是藏了一些秘密的。有些藏得很好,人自己都不知道。甚至,被直接忘掉。

我就看见有人已经忘掉了。

但也有人记得,人的无明世界是一座富矿,虽然挖掘起来不太容易。

有些人会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情。比如贝多芬,他记得自己还在母腹时听过的声音,他还用五线谱写出来了,叫《摇篮曲》。

有一回去长沙,听人家讲传说:关羽率兵攻长沙,船至湘江入口,刀掉河里,刀上青龙遇水复活,带刀逆流而上,部将周仓行船追7里,才将刀追回来。自此,关公落刀之处,就叫“落刀嘴”。周仓捞刀之河,就叫“捞刀河”。

不禁忆起儿时,闲来没事,盯着一条路发呆:得多少人走过才这么亮啊?亮到黑夜里也都清晰可见。

就那么盯着看——正好有大把的时间——看得自己和世界都虚化掉,看得像是去到了青铜时代。我当然知道“路”不能算是真正的记忆,就像星辰不是天空,鼻涕难称青铜一样。

因为少有人管,也不被打扰,慢慢养成盯视和发呆的习惯。看什么都盯着看,一直看到发呆。眼睛有时几乎成了魔镜,能将整个的世界看得起伏动荡起来,看得百转千回,看到灰飞烟灭。

很喜欢那种感觉,它是我少年时的秋千,带我去往更精微的世界,更神秘的地方。甚至无妨说梦幻——我确定很多的东西都比人记得的更多,更清晰,哪怕它只是一条路。

实际上这是一个重大发现。对我的现实甜头是一下子多出来好多师父,我后来知道,恰是这一伟大“发现”孵化了老庄以及耶稣佛陀——孔子之所以累,是他总盯着人看。

《柏舟》说,“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一溪水,一条鱼,一艘船,一众长河两岸的草木,都不会比人记得的少。

母亲年轻时养蚕。一开始,只是密密麻麻黢黑的蛋。极小。芝麻一样。掉在地上,几乎不可见。

慢慢的,会听到声音。乡下夜晚极静,你可以听到那些蛋里的声音,很柔,很轻,很不经意,像泥土苏醒,像长发飘飞,像风吹动树叶,像沙沙沙在下雨。

偶有一两声狗吠。狗吠之后,那声音越发汹涌,似有千军万马。你知道它们来了,浩浩荡荡,阵容强大,像有好多人在护送。

真的来了,却很不起眼,是极小的虫子。3-5天一轮变化,紧锣密鼓,秩序井然,是布局很久的样子。你知道人安排不来那样的事情。

直到它们脑门上都清晰可见一个“王”字,直到它们不吃不喝闭目沉思通体透明吐丝结茧,直到其中有两三条快速咬破橙色或白色的茧爬出来,摇身一变,成为带翅膀的蛾子。

却不飞走,批命下蛋,然后心甘情愿死去。不管有没有人替它们伤心。

我无数次观察过这一全过程,先是好奇,谨慎记录,再是震惊,默然无语,终于只留下迷茫与悲愤,悄悄在记忆深处建了墓穴,掩埋掉这些触手可及又神秘莫测的小小生灵。

在心里,我感觉自己或许像蚕或蛾子一样活过,不然,我没有办法在意这些“不朽”的事情。

貌似,人懂得很多事情。包括自以为懂得世界或生命是个什么东西。但我其实怀疑。没有原因,只是怀疑。好像怀疑才是我与生俱来就应该去干的事情。

什么是懂呢?真正的懂?

一只鸟栖息在你眼前,你回身掏出弹弓,“啪”一声,天空撕扯出来血与伤痕,这就叫懂吗?这个仪式完成,你会不会失忆?破碎?或不再完整?

你有真正留意过一只鸟吗?

留意它们脚上的鳞片,那种源自海洋的鳞片,那种鱼类特有的鳞片。留意它们羽毛的颜色,那种源自天空、海洋以及大地的颜色,那种彩虹、花朵以及珊瑚特有的颜色。

还有,就是飞。

像一句话在文章里飞。像一个孩子在梦里飞。像一阵芬芳在风里飞……

我说的是那种飞的信息,那种欢喜的舞蹈与振动,那种麦粒饱满,稻谷金黄所承载的密语,不是被人吞下去的那一坨肉。

还有,是鸟鸣。

乌鸦一叫,人就慌了。喜鹊一叫,人就笑了。那种节律与语言,你有留意过吗?

比如清晨,它们不约而同,聚在一起,“预备,唱”,天就亮了。比如黄昏,它们振翅飞走,回归巢穴,天就黑了。

然后,猫头鹰飞了出来,开始守护夜晚。见了夜行者,打个招呼。你有留意吗?

公鸡也叫了。奇怪。母鸡怎么不叫?公鸡叫第一遍,你看看表,几点?公鸡叫第二遍,你再看看表,几点?你不觉得它们很神奇吗?

我的意思是说,人有没有正在慢慢忘掉一些事情,一些特别重要的事情,一些比吃饭还重要的事情。

谁真觉得一只蜜蜂只为花朵而来吗?或者,一头猪,只为了死在人胃里?或者,一个人,只为一点食物或名声?

能不能?别轻易相信人们的话语,而是自己去找寻和体会。如果你已经来到这行字,你要知道,这行字不过是你若干驿站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你生命的所有了。

你有没有留意到,你其实一直在飞?根本不需要翅膀。

02

我小的时候,很留意马。因为读小说,知道马背有别于人间,马也可以是男人们的翅膀,或高跟鞋。

如果你骑过马,自己的马,你或许就曾有过体会,你的马比你更熟悉大地,更能识别危险。它未必信赖你,它会一直葆有自己的意志,但是它能很好地跟你合作。

它总是特别懂你。不管你是否受伤,有什么心事,想去哪里,它好像都知道。如果你从它背上摔下来,它会停下来等你。它不会独自去往别的地方。

当然,我只能说我的马,我并不确定别人的马也是这样。这也是为什么我后来会使用跟马相处的经验来读书的原因。

我的马至少教会我一个东西:如何葆有自己的意志而能跟别的力量合作——不管你备足了多少马车、草料和缰绳,马就是马。

你不知道你会遇到一匹什么样的马,你不知道你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像你也不知道你会碰到一本什么样的书,那么,你将会怎么读书呢?书也是葆有自己意志的啊。

同样,我只能说我怎么读书,我并不确定别人也会这么读书。我对于什么是“书”以及该怎么“读”是尽量敞开的。永不设限。

我自小喜欢读书,各种书,同时警惕并抗拒所谓“教育”的摧残。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一直警惕那条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独路”,就跟骑马一样,未必需要朝夕不忘冲往山顶上,好玩的地方挺多的,河边,旷野,密林深处,甚至半路上,停下来,都有不同的快乐。

我经常会在人们那种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里莫名的愤怒和悲伤——我甚至认为,一个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老师,或成人,每天都在杀人。

我很稀罕自己的体验,以及那些如影随形的破碎记忆。比如天空的记忆,不只是飞。比如海的记忆,不只是游。比如灵魂的记忆,不只是活。

一匹马不会试图说服你,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该去往什么样的地方,但是“教育”会来干这件事情。

甚至,“教育”是橡皮擦,它会一点点把你擦掉。

上中学的时候,我开始逃课。而且我非常确定,每个人都特别熟悉那种“逃”的感觉,不管是“逃”什么。

我见过一种叫做“502”的东西:味道刺鼻,有剧毒,可致人眼瞎,它几乎可以将你所认识的任何东西都粘起来——“教育”很像这个东西,“教育”也可以将人的心粘起来,将人的灵魂粘起来。

马不会干这个事情。马绝不建议你四蹄行走,仰天长啸,马不会告诉你江山多娇,草原美丽。

我不愿意举例。我见多了身边耳聋眼瞎的人,他们闻不到一朵花的香,他们看不到一匹马的的道途,他们不了解一条狗的笃定,他们就跟机器一样,令行禁止,奉旨转动。

当我在说人们的时候,我会很难过,因为我也是他们的一部分,我活在夹层里面,比他们还要更难受一些。

16岁那年,我再也不堪忍受那些妄想与谎言,我离开了学校。表面一看,是我闯祸了。但其实不是,闯祸只是借口。真相是我潜逃了,虽然不晓得该逃往哪里。

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没有骑马。但是我能明显感受到心里有一种类似于马的力量。

03

有那么一个东西,先不说它叫什么。

这个东西由力量构成,略分为三个部分:海洋、天空以及大地。

它本来众所周知。忽然有一天,人们对它集体失忆。到目前为止。在我不说之前,或许,它依然是秘密。

先说海洋。这是个隐喻,代表某种力量,并不是真的海洋。

我见过一个姑娘,她的眼睛,一片汪洋。她看着你,什么也不做,可是你却想要乘风破浪。

或者,我们不说海洋,就说水吧,水的力量,尽量不用形容词,尽可能中立,直观一些——形容词是避孕套一样的东西,它会拦截掉你的一部分感觉——水是什么?水是你啊!你是水的儿女。

不要着急,慢一点,用心感受,一朵花,一棵树,一只鸟,一朵云,有没有水?那种涌动,起伏,流淌,滋养,有没有让你想起来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水的动能,你有体会吗?如梦如幻。浩瀚无边。潮起潮落。恣意汪洋……

再有,大地。这也是隐喻。包括大地上所有的事情。

就说泥土吧,泥土的芬芳,一如人的体香。有生命在其间挣扎,生长,枯萎,茁壮。土是草木的圣殿,墓穴,翅膀,故乡。土的力量,欲说还休,包罗万象,有体会吗?

然后,天空。就说风吧。风的力量。那种气息。那种欢喜。那种愤怒和西斯底里。那种从来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寂寞与孤单。那种寻找与失去。那种仰望与怀疑。那种什么也没有以及神秘的永恒……

人要怎么样才能将这些力量汇聚到一起呢?包括土地、天空以及海洋……甚至更多的其妙以及莫名。

那个东西,叫做热爱。

热爱是生命的木、火、土、金、水。热爱是人的地、水、火、风、空,热爱是众生的声、光、电、气。

你去问一个小孩子:长大了想干什么呀?小孩子说:我想做个大人。

多“大”算大人啊?

所有的东西,都在热爱里头。热爱最大。当人去到热爱,就可以飞。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飞,那种飞,无须翅膀。

比如说你爱上一个姑娘,爱上一件事,爱上一个地方,你就很容易进入海洋、天空以及大地的力量。所有该你记起的,你根本没办法忘记。

只是啊,我该如何去说热爱呢?要不这样吧,去看看大地,看看天空,再看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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