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励勤俭
2021-4-21
◎本文摘自《冯友兰哲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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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般人说到勤俭,大概都是就一个人的生活的经济方面说。《大学》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就一个社会的生财之道说,是如此。就一个人的生财之道说,亦是如此。
就一个人的生财之道说,“为之疾”是勤,“用之舒”是俭。一个人能发大财与否,一部分是靠运气,但一个人若能勤俭,则成一个小康之家,大概是不成问题的。
一般人对于勤俭的了解,虽是如此,但勤俭的意义则不仅止于此。例如我们常听说:“勤能补拙,俭以养廉。”这两句中,所谓俭,虽亦可说是就人的生活的经济方面说,但此说俭注重在“养廉”,所以“俭以养廉”这一句话所注重者,是人的生活的道德方面。
此句话所注重者是一个人的“廉”,并不是一个人的温饱。至于这两句话中所谓勤,不是就人的生活的经济方面说,至少不是专就此方面说,则是显然的。
这两句话,是旧说的老格言,又是现在的新标语。勤怎么能补拙呢?《中庸》说:“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此所说,是“勤能补拙”的意思。这当然不是就人的生活的经济方面说,至少不是专就此方面说。
就俭以养廉说,我们常看见有许多人,平日异常奢侈,一旦钱不够用,便以饥寒所迫为辞,做不道德的事。专从道德的观点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饥寒所迫”并不能作为做不道德的事的借口。但事实上,经济上的压迫,常是一个使人做不道德的事的原因。不取不义之财谓之廉。人受经济压迫的时候,最容易不廉。一个人能俭,则可使其生活不易于受经济的压迫。生活不受经济的压迫者,虽不必即能廉,但在他的生活中,使他可以不廉的原因,至少少了一个。所以说:俭可以养廉。朱子说:“吕舍人诗云:'逢人即有求,所以百事非。’某观今人不能咬菜根,而至于违其本心者众矣,可不戒哉。”俭以养廉,正是朱子此所说之意。
由上所说,可知这两句老格言,新标语,是有道理的。不过勤俭的意义,还不止于此。我们于本篇所讲的勤俭是勤俭的进一步的意义。此进一步的意义,亦是古人所常说的,并不是我们所新发现的。
02
在说此进一步的意义以前,我们对于勤能补拙这一句话,还想做一点补充说明。勤能补拙这一句话虽好,但它有时或可使人误会,以为只拙者需勤以补其拙,如巧者则无需乎此。不管说这一句话者的原意如何,事实上没有人不勤而能成大功,立大名的。
无论古今中外,凡在某一方面成大功,立大名的人,都是在某一方面勤于工作的人。一个在某方面勤于工作的人,不一定在某方面即有成,但不在某方面勤于工作的人,决不能在某方面有成。此即是说,在某方面勤于工作,虽不是在某方面有成的充足条件,而却是其必要条件。有人说:一个人的成功,要靠“九分汗下,一分神来”。九分汗下即指勤说。
我们于以上说“某方面”,因为往往一个人可以于某方面勤,而于别方面不勤。一个诗人往往蓬头垢面,人皆以他为懒,但他于作诗必须甚勤。李长吉作诗,“呕出心肝”。杜工部作诗,“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们都是勤于作诗,勤于作诗者,不必能成为大诗人,但不勤于作诗者,必不能成为大诗人。
对于某方面的工作不勤者,不能成为在某方面有成就的人。对于人的整个的生活不勤者,不能有完全的生活。所谓完全的生活者,即最合乎理性的生活。用勤以得到完全的生活;我们所谓勤的进一步的意义,即是指此。
古人说:“民生在勤。”又说:“户枢不蠹,流水不腐。”现在我们亦都知道,人身体的器官,若经过相当时间不用,会失去它原有的功用。一个健康的人,有一月完全不用他的腿,他走路便会发生问题。维持一个人的身体的健康,他每日必须有相当的运动。这是卫生的常识。所谓“民生在勤”的话,以及“户枢不蠹,流水不腐”的比喻,应用在这方面,是很恰当的。
03
我们可以从身体方面说勤,亦可从精神方面说勤。《易》乾卦象辞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庸》说:“至诚无息。”又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天之道是“至诚无息”,人之道是“自强不息”。这些话可以说是,从精神方面说勤。无息或不息是勤之至。关于这一点,我们于此只说这几句话。
就人的精神方面说,勤能使人的生活的内容更丰富,更充实。什么是人的生活的内容?人的生活的内容是活动。譬如一个人有百万之富,这一百万只是一百万金钱、银钱或铜钱,并不能成为这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若何得来这些钱,若何用这些钱,这些活动,方是这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又如一个人有一百万册书。这一百万册书,只是一百万册书,并不能成为这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若何得这些书,若何读这些书,这些活动,方是这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
我们可以说,只有是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者,才真正是他自己的。一个守财奴,只把钱存在地窖里或银行里,而不用它;一个藏书家,只把书放在书库里,而不读它;这些钱,这些书,与这些人,“尔为尔,我为我”,实在是没有多大的关系。有一笑话谓:一穷人向一富人说:我们二人是一样的穷。富人惊问何故。穷人说,我一个钱不用,你亦一个钱不用,岂非一样?此虽笑谈,亦有至理。
人的生活的内容即是人的活动,则人的一生中,活动愈多者,其生活即愈丰富,愈充实。勤人的活动比懒人多,故勤人的生活内容,比懒人的易于丰富、充实。
《易传》说:“天行健。”又说:“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富有”及“日新”,都是“不息”的成就。一个人若“自强不息”,则不断地有新活动。“不断地”有新活动,即是其“富有”;不断地有“新”活动,即是其“日新”。
有人说,我们算人的寿命,不应该专在时间方面注意。譬如有一个人,活了一百岁,但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外,不做一事。一个人做了许多事,但只活了五十岁。若专就时间算,活一百岁者,比活五十岁者,其寿命长了一倍。但若把他们的一生的事业,排列起来,以其排列的长短,作为其寿命的长短,则此活五十岁者的寿命,比活一百岁者的寿命长得多。我们读历史,或小说,有时连读数十页,而就时间说,则只是数日或数小时之事。有时,“一夕无话”,只四字便把一夜过去。“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小说家所常用的这一句话,我们可用以说人的寿命。
对于寿命的这种看法,在人的主观感觉方面,亦是有根据的。在很短的时间内,如有很多的事,我们往往觉其似乎是很长。譬如自七七事变以来,我们经过了许多大事,再想起“七七”以前的事,往往有“恍如隔世”之感,但就时间说,不过是二年余而已。数年前,我在北平,被逮押赴保定,次日即回北平。家人友人奔走营救者,二日间经事甚多,皆云,仿佛若过一年。我对他们说,“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此虽一时隽语,然亦有至理。所谓神仙者,如其有之,深处洞中,不与人事,虽过了许多年,但在事实上及他的主观感觉上,都是“一夕无话”,所以世上虽有千年,而对于他只是七日。作这两句诗者,本欲就时间方面,以说仙家的日月之长,但我们却可以此就生活的内容方面,以说仙家的日月之短。
就此方面看,一个人若遁迹岩穴,不闻问世事,以求长生,即使其可得长生,这种长生亦是没有多大意思的。
04
普通所谓俭,是就人的用度方面说。于此有一点我们须特别注意的,即是俭的相对性。在有些情形下,勤当然亦有相对性。譬如大病初愈的人,虽能做事,但仍需要相当休息。在别人,每天做八个钟头的事算是勤,但对于他,则或者只做六个钟头已算是勤了。不过在普通情形下,我们所谓勤的标准,是相当一定的。但所谓俭的标准,虽在普通情形下,亦是很不一定。
一个富人,照新生活的规定,用十二元一桌的酒席请客,是俭,但对于一个穷人,这已经是奢了。又譬如国家有正式的宴会,款待外宾,若只用十二元一桌的酒席,则又是啬了。由此可见,所谓俭的标准,是因人因事而异的。所以照旧说,俭必需中礼,在每一种情形下,我们用钱,都有一个适当的标准。合乎这个标准,不多不少,是俭。超乎这个标准是奢,是侈,不及这个标准是啬,是吝,是悭。不及标准的俭,即所谓“俭不中礼”。不中礼的俭,严格地说,即不是俭,而是啬了。不过怎么样才算“中礼”,才算合乎标准,在有些情形下,是很不容易决定的。在这些情形下,我们用钱,宁可使其不及,不可使其太过。因为一般人在这方面的天然的趋向,大概是易于偏向太过的方面,而我们的生活,“由俭趋奢易,由奢入俭难”。失之于不及方面,尚容易改正。失之于太过方面,若成习惯,即不容易改正了。所以孔子说:“礼与其奢也,宁俭。”此所谓俭,是不及标准的俭。
俭固然是以节省为主,但并不是不适当的节省。一个国家用钱,尤不能为节省而节省。汉人的《两都赋》《二京赋》一类的作品,盛夸当时的宫室,以为可以“隆上都而观万国”。唐诗又说:“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这些话都是很有道理的。不明白这些道理,而专以土阶茅茨为俭者,都是“俭不中礼”。
人不但须知如何能有钱,而并且须知如何能用钱。有钱的人,有钱而不用谓之吝,大量用钱而不得其当谓之奢,大量用钱而得其当谓之豪。我们常说豪奢,豪与奢连文则一义,但如分别说,则豪与奢不同。我们于上文说,用钱超过适当的标准,谓之奢;用钱合乎适当的标准,谓之俭。不过普通说俭,总有节省的意思,所以如有大量的用钱,虽合乎适当的标准,而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又似乎是不节省者,则谓之豪。奢是与俭相冲突的,而豪则不是。奢的人必不能节省,但豪的人则并不必不能节省。
史说:范纯仁往姑苏取麦五百斛。路遇石曼卿,三丧未葬,无法可施,范纯仁即以麦舟与之。这可以说是豪举。但范纯仁却是很能俭的人。史称其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他又告人:“惟俭可以养廉,惟恕可以成德。”这可见俭与豪是不冲突的。
以上说俭,是就用度方面说。此虽是普通所谓俭的意义,但我们于本篇所谓俭,则并不限于此。我们于以下,再说俭的进一步的意义。
05
《老子》说:“吾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又说:“治人事天莫如啬。夫惟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朱子说:“老子之学,谦冲俭啬,全不肯役精神。早服是谓重积德者,言早已有所积,复养以啬,是又加积之也。若待其已损而后养,则养之方足以补其所损,不得谓之重积矣。所以贵早服者,早觉其未损而啬之也。”此所谓俭,所谓啬,当然不是普通所谓俭,所谓啬。然亦非全不是普通所谓俭,所谓啬。
普通所谓俭,是节省的意思,所谓啬,是过于节省的意思。在养生方面,我们用我们的身体或精神,总要叫它有个“有余不尽”之意。这并不是“全不肯役精神”,不过不用之太过而已。道家以为“神太劳则竭,形太劳则弊”。神是精神,形是身体。我们用身体或精神太过,则至于“难乎为继”的地步。所以我们做事要尽力,但不可尽到“力竭声嘶”的地步。这样的尽力是不可以长久的。
《老子》所讲的做事方法,都是可以长久的,所以《老子》常说“可以长久”。《老子》说:“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又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一个人用脚尖站地,固然是可以看得远些;跑步走,固然是可以走得快些,但这是不可久的。其不可久正如“天地”的飘风骤雨,虽来势凶猛,但亦是不能持久的。
《老子》所讲的做事方法,都是所谓“细水长流”的方法。会上山的人,在上山的时候,总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去,如是他可常走不觉累。不会上山的人,初上山时走得很快,但是不久即“气喘如牛”,不能行动了。又如我们在学校里用功,不会用功的人,平日不预备功课,到考时格外加紧预备,或至终夜不睡,而得不到好成绩。会用功的人,在平时每日将功课办好,到考时并不必格外努力,而自然得到很好的成绩。不会上山的人的上山法,不会用功的人的用功法,都不是所谓“细水长流”,都不是可以长久的办法。不论做何事,凡是可以长久的办法,即是所谓“细水长流”的办法。诸葛亮说:“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淡泊是俭,宁静是所谓“细水长流”的办法。
老子很喜欢水。他说:“上善莫若水。”又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屋檐滴下来的水,一点一滴,似乎没有多大力量。但久之它能将檐下的石滴成小窝。这即所谓“细水长流”的力量。
于此我们可以看出,在这一方面,勤与俭的关系。会上山的人,慢慢地走,不肯一下用尽他的力量,这是俭。但他又是一步一步,不断地走,这是勤。会用功的人,每天用相当时间的功,不“开夜车”,这是俭。但是“每天”必用相当时候的功,这是勤。不会上山的人,开始即快走,不肯留“有余不尽”的力量,这是不俭。及至气喘如牛,即又坐下不动,这是不勤。不会用功的人,开夜车,终夜不睡,这是不俭。考试一过,又束书不观,这是不勤。照这两个例看起来,勤与俭,在此方面,是很有关系的。所谓“细水长流”的办法,是勤而且俭的办法。
人的身体,如一副机器。一副机器,如放在那里,永不开动它,必然要锈坏。但如开动过了它的力量,它亦很易炸裂。一副机器的寿命的长短,与用之者用得得当与否,有很大的关系。人的“形”“神”,亦是如此。我们的生活,如能勤而且俭,如上所说者,则我们可以“尽其天年而不中道天”。道家养生的秘诀,说穿了不过是如此。这亦即所谓事天。我们的“生”是自然,是天然,所以养生亦是事天。
治一个国家,亦是如此。用一个国家的力量,亦需要使之有“有余不尽”之意。不然,亦是不可以长久的。治国养生,是一个道理。所以说:“治人事天莫如啬。”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或用一个人的力量,都要使之有“有余不尽”之意,如此则可以不伤及它的根本。所以“啬”是“深根固柢”之道。有了根深蒂固的力量,然后能长久地生存,长久地做事,所以说:“俭故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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