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那时大家都住在宿舍中间,感到人世也不过是一个个宿舍。
假期大家都各自回了家。但也有一些同学因为种种样样的事待在宿舍。那一次放暑假,王力迟回了几天。他和舍友牛说一起在大学所在的城市闲逛,坐地铁去东面看了看世界公园,仿照各国建筑制作的景物,去西面的游乐园玩了一遭。
当他们回到宿舍,发现宿舍里多了一个人。他说,我是你们的另一个舍友介绍来的,因为有事先不回家,在这里暂住几天。王力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大抵是同一学校的。王力和舍友都说没问题。他拿出洗漱用具去盥洗室洗漱了,回来后睡在推荐他来的那个舍友铺位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说自己叫安鹤。王力和牛说也说了自己的名字。安鹤说我知道你们。也是,王力和牛说在大学时候参加了许多社团,并且是一些社团的核心人物,被人认识也是正常的事。王力常看到安鹤以各种姿势将自己安放在床上,趴着、躺着、半跪着,有时甚至做出瑜伽一样的具有很高难度的动作。
吃饭时候,王力对牛说诉说了自己的疑惑,难道安鹤是一个瑜伽运动爱好者。牛说说自己并没有关注他的动作,还反问为什么王力要关注他。王力说,我只是不经意看到了而已。牛说不在意地说,随他去吧。两人匆匆吃过饭,又坐上公交出去玩了。
晚上回来,安鹤已经睡了。王力和牛说也相继进入梦乡。第二天醒来,安鹤已经出去了。王力说,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深夜时候我好像看到安鹤坐在床上,开着灯,脸上反射出幽微的灯光,不知道做什么。牛说说,也许是在看书吧。王力说,也许是,不过也许是我的梦。我经常分不清梦和现实。
这天,牛说对王力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安鹤越来越像一个人了。王力说,也许我们应该问一问张坡,安鹤到底是什么来历。虽然这样说,但两人都没有问。总是在想起来不久后又忘记。
张坡是一个热心的人,他认识很多人。当人们有求于他的时候,他也总能想到办法。人称张坡为及时雨。有的同学不会写论文来找张坡,张坡一个字一个指导;有的同学分手了,张坡买了礼物带着他去向人家道歉以求复合;有的同学生病了,张坡每天去医院陪着他。
王力终于打电话问了张坡这件事。张坡说是的,我也忘了是因为什么认识了他,他说暑假有事要在学校,我说那么住在我的位置吧。这么说,你也不大了解他。张坡说是啊,我也并不太了解。他有什么异常行为吗。王力说,也倒不是多么异常,就是感觉有些奇怪,每当我在深夜醒来,总发现他也醒着,偎在灯光中,不知道做什么。张坡说,是有点怪,你再观察观察,或者直接问他在做什么。
但一直没机会问,安鹤不大在宿舍,也总比他们起得早,睡得也早,除了深夜时候。但每到深夜,当安鹤坐在微弱的灯光之中,王力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压力,好像有一种魔力笼罩了他,为此他很难张开口。
牛说则睡得很沉,像是沉到河底的铅块。王力照常深夜醒来,因为拉着窗帘,宿舍里黑黢黢的,但从安鹤那里透出一些晕黄的光亮,将安鹤的影子放大后投在墙上,影子模模糊糊,似乎还带着毛边。因为是背对着,王力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喝了一口水,起身去厕所,准备回来时候问一问安鹤到底在做什么。但当他回来,发现宿舍归于完全的暗,只有窗帘缝隙透露出丝丝的光亮。刚才的情景如同幻象一般。困意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王力在其中颠簸了一回,忽然大浪打过来,就睡着了。
醒来宿舍里依然只有牛说。他和牛说一起去食堂吃早点。牛说好像早已知道什么似的,对王力的话显得有些漠然。王力问,你觉得呢。牛说说,我觉得没什么。也许他在梦游呢。王力说,我还是觉得有些蹊跷。牛说说,我开始时不觉得,但现在也有一些疑惑了,为什么我看他越来越像一个人了,难道是那个人的弟弟。王力说,我倒不觉得,我们关注的是不同的问题。牛说说,你可以换一个角度看他,几乎和一个我们熟悉的人一模一样。王力在牛说的指引下系统观察了一回安鹤,发现他果然很像身边的某个人,不仅长得像,举止似乎也大同小异。但就是想不起来。两人都想不起来。
牛说于是问安鹤,你还认识我们身边的谁。安鹤支支吾吾着不能说出来。王力打圆场说,你和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大概是亲戚关系吧,不然怎么会长得那么像。安鹤说,长得是很像。有时候我也奇怪,我到底是安鹤还是别人,大概总有人和自己长得很像吧。王力犹豫了一会才问,你常常半夜醒来做什么呢。安鹤说,我半夜在喝酒。你喜欢喝酒,牛说问。安鹤点点头。牛说说,那么,我们一起去喝酒吧。安鹤推托了一回,牛说拉着他说,不要客气了,和我们一起去吧。
三人一起去学校东门的一家酒吧。学校里的人们常常来这里喝酒,四周围着木栏,音乐声很大,整个酒吧都能感到震荡,就连边缘的木门厕所中也感到极大的震荡。即便坐在一张桌子上,也需要大声说话才能听到。你说什么,于是大家一遍一遍地说着。有时候听不大清也不再问,用零星听到的词汇拼凑对方的意思,很多时候都是曲解。于是自说自话。尽有许多熟悉的同学,或借酒浇愁、或打情骂俏、或怡情赏心。大家大口喝酒,高声放歌。都沉浸在迷离的氛围之中,纵情饮酒,尤以体育系学生为最。常有师弟被师兄灌倒在桌子之下的。
那天三人要了许多酒,三个大扎啤,一人一杯鸡尾酒。王力举起杯说,今天我们一醉方休。安鹤喝得很慢,王力说,不如喝快酒。牛说也举杯催促安鹤快饮。喝了一半,牛说的脸开始变红,他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回顾了一番既往,对两人说自己来到这里是和一个女生有关。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的最后一问我是会做的,时间也充裕,但我没有做。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为了和她待在一个学校。那么你们最后都来到了这里吗。他点点头。是谁呀,王力问。牛说笑而不语。他又追忆起和那个女生的点滴过往。那么,她知道你的用意吗。牛说摇摇头,说,不知道吧。后来她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了,她说想要得到我的祝福,那时我才知道她一直将我当做朋友。王力说,其实你还有机会。牛说摇摇头,举起杯说,来,还是喝酒吧。三人共饮了一杯。王力问安鹤的感情状况。安鹤说感情的事怎么说得清,感情就是一本烂账。说到底不过是关系的一种。关系有好坏,感情也有。我不大关注关系问题。那么,你关注什么问题呢。王力问。安鹤说,我更关注精神问题。不管形貌如何,精神上的契合才是第一位的。三人又要了一些酒,安鹤看起来脸不红心不跳,怎么也喝不醉。三人手搀手,以安鹤为中心,一手拉着一个人,左右倒伏着,好像跳舞一样,一起趁着夜色回到宿舍。
王力躺在床上,一肚子酒气,他想,安鹤未尝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但他的身份究竟不明,自己对他的过从了解得可怜,可以说一无了解。当然,自己在另一些方面也可能所知甚少,但毕竟不如安鹤的问题更加切近。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我是外星人,安鹤告诉他。王力吃了一惊,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安鹤竟是一个外星人,长着棒球一样的头,既然如此,他还可能是一个野人,一个狐狸,或一个其他什么。可是,他为何来到他们宿舍呢,他感到脊背生出一丝凉意。难道他是别人派到他们宿舍的卧底,或者想要窃取宿舍内的重要典籍。之前张坡从清仓处理的旧书店里买到一本武功秘籍。他将书藏在宿舍里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安鹤如同一个地质勘探员一般勘探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因此他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让自己的身体显得很袅娜。但这也只是一种猜想。
安鹤的行为越来越让人难以猜度了,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在装疯卖傻。他将内裤套在头上,一会说是要辟邪,一会说是戴口罩。他在宿舍里大小便,使得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厕所一般的味道。他对于自己的排泄物似乎还很感兴趣。他用手指蘸着舔了舔,舔完后很满意地点点头,大口地吃起来,好像吃冰激凌一样。他站在宿舍门口,见人就问,你喜欢吃屎味的冰激凌还是冰激凌味的屎。
王力想要将他赶出去,牛说说,可是我们一开始答应了他,现在赶他出去,让他住在哪里呢。王力想了想也是,总不能让他流落街头吧,虽然他身份不明,并且不喜欢清洁。但既然他们住在一个宿舍,不知是几百年修来的缘分,总应该互相体恤。
安鹤有时候表现得还是很正常。但并不稳定,当人们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正常人交流的时候,他忽然就变得不正常了,变回了疯癫的原形。他会举起手指问别人要不要吃吮指鸡,或者抓住别人的嘴说,抓住鸡喙。
王力说,他大概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牛说说,我越来越觉得他像我认识的某个人,就是身边的某个人,有好几次都快想起来了,但最后都没能想起来,总是很难建立连接,中间有一环被切断了。王力说,我们应该问问精神科医生有没有病人跑出来。这种事比动物从动物园里跑出来还要严重。你觉得呢。牛说蹙着额头,好像陷入了深思之中。隔了一会他摇摇头叹着气说,不是啊,怎么会呢。
王力和牛说因为安鹤的事而没有回家。他们这几天一直在想如何安置安鹤。虽然两人不再和对方讨论,但其实两人心中都想着这同样的事。这件事横亘在两人心中,因而成了两人的隔阂。由这一件事而影响到其他的事情上去,原本无话不谈的两人竟没有很多可说的事情了。两人各自结在各自的茧中。安鹤见两人不大说话,也便不说话。三个人的沉默如同三面镜子,空无经过不断反射,使得整个宿舍变得异常空灵。
有一天,安鹤双腿盘在一起,坐在床上,两手垂在拉起蚊帐,双眼微闭。王力吃完饭回来,问,你在做什么。安鹤摇摇手,好像是垂钓时候怕人惊到鱼。王力半躺在床上,不知道做什么,便拿起一本书来看。越看越有了一些困意。恍惚中好像自己飘飞到了天庭。中间坐的人正是安鹤,头上还带着冕旒,两边是臣子。安鹤睁开眼睛说,你来了。王力说安鹤你怎么在这里。安鹤说这是我为你安排的梦境。然后王力就清醒过来,看到安鹤正站在他身旁笑着看着他。他吃了一惊,问你做什么。安鹤说,没什么。而后转身走开了。虽然宿舍并不大,而安鹤也没有走出去,但王力感觉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一会牛说也回来了,他的脸上兴致很高,站在宿舍中间,对大家宣布说,过几天张坡就回来了。王力听了从床上翻下来,拉住牛说说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两人顺势跳了两步,王力转了两个圈。安鹤却像没听见一样。他上床时候将栏杆弄得声音很大。躺在床上后,却什么声息都没有,好像挂起免战牌的军队,并且将被子展开,盖得严严实实的,连头也完全遮盖起来,连头顶的一根头发都看不到。王力和牛说见状都不再说话。
也许是因为兴奋,或者中午睡得过于充足,王力这天晚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而安鹤床上的那块被子纹丝不动,好像里面没有人一样,如果不是似乎从里面还冒出阵阵白气的话。王力想,安鹤一定是在修炼内功。被子忽然凌空飞起,掉落在地。里面什么都没有。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王力问是谁,对方说是安鹤。王力迟疑了一会,看到牛说睡得香甜,将自己睡成了一个哈密瓜。王力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安鹤说,在你睡着的时候。王力说,可我并没有睡着。但他还是打开了门,虽然手有些颤抖。安鹤回到自己的床上,说,实在是困啊。
王力感到自己反而像是一个客人。他和牛说正住在安鹤的宿舍中。但并非如此,他还记得刚来宿舍时候的情形,他看到牛说和他的家人,他们站在一起,带着一种类似于军训的整齐味道。这无疑是自己住了一年多的宿舍啊。而安鹤才是扮演着一个中途闯入者的角色的人。那时的牛说和现在的牛说并无多大不同。反倒是他们围绕着牛说发生了某些变化,尽管他们不大愿意承认,但其实他们已经沿着某条道路走了很久。
张坡回来的日期越来越近,王力和牛说都盼望着,他们期待听到行李箱轮子滚滚的声音,希望看到张坡缓缓归来的影子,听到门被敲响或者用钥匙打开的一刹。好像啤酒瓶盖被打开的刹那。
安鹤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当两人两天没有看到他时,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他们说,这些日子是多么让人提心吊胆啊。我们过得可真不轻松。
之后的几天,王力仍生活在安鹤的阴影之中,他晚上醒来会不自觉地望向张坡床铺的方向。安鹤大概并没有喝酒,但他到底在做什么呢,他为什么不断变换自己的姿势呢,他为什么疯疯癫癫的呢。
他对牛说说,我怀疑自己也要变成安鹤了。牛说笑着说,你意思他相当于一种传染病。王力说,差不多,一旦我们接触了某些人,就很难不受他的影响,好像着了魔一样。牛说看着王力,好像看着一个来自远方的人。王力又说,张坡什么时候回来呢,现在好像格外想念他,不知道为什么。牛说说,你的神经太过紧张了,我们好久没有去喝酒了,今天一起去喝酒吧。
两人坐在酒吧,推杯换盏,用呷、饮、灌等方式喝了很多酒。是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畅快了,王力喝了一大口后啊了一声。牛说用起瓶器又打开一瓶,说,有时候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把不开心的事抛在脑后。两人喝得如同流线型一般畅快。
两人回到宿舍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径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了。王力发现对面床铺上躺着安鹤,他吃了一惊,难道他又回来了。一会牛说也醒来了,他们一起看着安鹤,安鹤朝他们转过身,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问,你去了哪里。他说,我回了家啊。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我昨天晚上回来的。是张坡让你来的吗。他看着两人,说,我就是张坡啊。
安鹤和牛说异口同声地说,可你和安鹤长得一模一样。牛说接着拍拍自己的脑袋,好像拍着一个皮球,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就是觉得他像身边的一个人,原来是像张坡啊,可我竟然没想起来,看来越是熟悉就越是陌生啊。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王力说这应该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张坡问是吗,竟有这样的事。你真应该找到他,你们俩如果站在一起,就好像站在了镜子两端。你是不是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张坡说,真是让人诧异。他去哪里了。
两人都摇摇头,说,我们也不知道。张坡说,你们应该留住他,也许他知道一些什么。王力说,他是不告而别。他真是一个怪人。张坡问怎么怪,王力说他总在半夜醒来,点着鬼火一样微弱的灯,影子闪闪烁烁,恐怖片一样的氛围。最过分的是吃自己的排泄物,牛说说。张坡说,也许他有异食癖呢。王力说,这也是一种可能。张坡问,他半夜做什么呢。王力说他自己说在喝酒,我们也不知道。
晚上吃过饭,张坡提议一起看一部鬼片。牛说负责选片,王力坐在旁边帮助他选。牛说很细致地看每部鬼片的简介。有的封面是一个长发白脸女鬼,有的背景悠远深邃,有的流出隐隐的血迹。王力说,大多数鬼片的故事起源好像都是怨气不散。牛说说,是的,怨气不散,散了就没有了。
终于选了一部名字、内容、造型等各方面都合意的鬼片,三人坐在一起开始看。声音照例是幽怨可怖,画面也不外灯光中狭窄的楼道,摇摇欲坠的灯管,忽然开裂的地面,忽然闪出的手。在紧要时候,牛说捂住自己的眼。王力看向张坡,张坡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力用眼角余光扫到了恐怖的画面,他转过头,正视电脑,脑海中的一部分轰鸣,心也提起来。他又回想起夜半安鹤独坐的画面。两幅画面交叠在一起,又互相排斥。牛说说怎么样了。王力说没事了,牛说才缓慢移开手。
睡觉时候,王力的脑海中自动播放着恐怖的画面。好像残留在身上的毒素,外面的楼道空空荡荡,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正在等待一个巨大的爆发。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张坡的床位。张坡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了。他吃惊地叫出声来,牛说问他怎么了。他指向张坡的床位。牛说打开灯,发现张坡睡在床铺上,不过是被被子遮掩住了。牛说关了灯说,放心吧,什么事都没有。
半夜醒来,王力看到张坡的位置好像有着微红的灯光,他忽然想要逃离这个宿舍,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但到底逃到哪里呢。还没来得及考虑,他就趿拉起鞋。跑到楼道口,感应灯次第亮起,他跑得很快,好像身后有人追逐他一样,一只鞋还飞了出去。他一口气跑上三楼,打开自习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个人,正坐在靠窗台的位置,晃动着自己的扇子,那人抬起头看他。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那人的声音时远时近。王力迷惑地问,你怎么知道。那人说,你也许会怀疑你们宿舍里的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自己的原因,当你找到问题的关键以后,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好像解开一颗纽扣那样简单。王力问,你也是宿舍里的同学吗。那人摇摇头,说,我是不是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自己。人们大多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问题的根源,但其实每个人都处在各自世界的漩涡中心,被各自世界的风暴所裹挟。好像一桩刺杀案,或者象棋里将军的时刻,虽然街道有那么多行人,棋盘上有那么多棋子,但丝毫无补于大局。每个人都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虽然有时候也会发生交集,但终究走向各自的终途。王力点头说,一切都在于我,可是我有时候觉得我已经失去我很久了,我似乎很久之前就不是从前的自己了。那人说,当然,人总是会变的。
两人一直谈到天空泛起白光,好像一条大鱼翻了一个身。王力打了两个哈欠,那人却一点也不显得困。灯光好像变成了两条金黄的铁轨,铺在王力的眼睛里。人体就像一张地图,从欧亚大陆到南亚次大陆,板块分裂造成峡谷,板块碰撞又引发地震。
谈的过程中两人都觉得饿,王力去外面的便利店买了花生米、榨菜和几罐酒,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吃着。王力说了很多,后来和那人肩并肩走回去。那人说,有时间再见,便离开了。他躺在床上,最初的晨光洒进来,大家还睡得很香甜。他不再能清晰地想事情,进入了无底的睡眠。
他不停地坠落,穿越地心,一直坠到最深处。降落过程中,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扑在面颊上,将脸面吹得如同一层金纸。最后他仿佛来到了地狱,看到许多牛头马面的人在走来走去,很多像他一样的人被押解着,手脚都戴着镣铐,很艰难地走着。有人望向他,似乎想要和他打招呼,但被后面押着他的牛头人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前。他随着一个缓慢走着的人一起走,边走边问他是去哪里。那人说我要去接受审讯了,这已经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审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案件这样繁琐,我明明并没有犯很大的过错啊。他问,那么你究竟犯了什么错。那人说,我不过是将自己冒充成别人,做了一些事情而已。后面的人给了他一鞭子,他发出哎哎呦呦的唤声。王力想起前段时间发现的冒用别人高考信息顶替别人上大学的事情,他想,这样的人并不值得同情。他又往前走,遇到一个口中喷火,头顶重物的人,他问这人,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人说,都怪我一时走极端,作为一个司机,竟然将乘客都带进深沟之中。王力发现许多现世的罪人,还有一个是犯了滥淫罪,同一时期与多个情妇约会。他们都发出牛马一样的嘶鸣与哀号。
王力感到汗涔涔的,身体越来越重,他怀疑自己也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了。但手脚上并没有镣铐。只有一副沉重的肉身,而意识精神被束缚在其中。他想要呐喊,却听到别人的叫号,他想这大概是人们在替自然发声,物不得其平则鸣,自然借万事万物来发舒自己的闷郁。
王力从睡梦中醒转。牛说似乎不见了,只剩下他和张坡了。他揉揉眼睛,确定了这一现状。他问,牛说去了哪里。张坡说,哪里也没去吧。
张坡正在看一本书,封皮是黄色的,不知道是什么。他问,你在看什么。张坡说我在看《时间简史》。王力说你对时间感兴趣。张坡说因为时间是一个很大的奥秘。王力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张坡的脸上似乎闪过一道闪电,他张开霹雳一般的口,说,你似乎有什么心事。王力说,啊,心事吗,我哪里会有心事呢,我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啊,如果我有心事,那么谁没有呢。张坡微微笑了笑,说,王力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牛说很长时间都没回来,宿舍里只剩了王力和张坡两人。王力有时感到有些隐隐的不安。他给牛说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听。此外,他发现现在的张坡和原来的张坡有很大的不同。现在的张坡似乎不再热心帮助别人,他只是每天半躺在床上,眼睛里闪出幽深的光,好像身体内有一个深而又深的洞穴。他的犀利的眼光射向哪里,哪里就会疯狂地颤抖,甚至燃烧。好像能够聚拢阳光的放大镜一般。
张坡说,从前我总喜欢看日出日落,后来我也喜欢,但不如以前喜欢了。王力不知道张坡要说什么。因为张坡常常用一些其他的事作为引子。然后再开启自己要说的话题。好像文学中的比与兴。我觉得人总是会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走向另一种境遇的。顺其自然就好。王力知道他在说什
么,于是说是的。
有一回,他梦到牛说。牛说对他说,不要试图去寻找他。因为他是难以被找到的。王力醒来后,得了一些安慰,因为他知道一旦在更深的层面寻找牛说,必定会触及张坡的隐秘力量。张坡无所不在,他领悟到。
张坡很少见地要王力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两人从宿舍出发,向西北方向走,走了一会天气变热了,汗水从额头流到脖颈,从脖颈流到腰背。在一个报刊亭,王力买了两根雪糕,张坡说不吃。张坡看起来并不很热,好像吃了避寒丹一般。
两人走到一条河边,张坡说,你喜欢水吗。水代表着智慧与流逝。当你站在水的面前,就像站在一个古老的智者面前,当然,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太恰当,但一时间想不起更合适的说法。王力说,你还可以说,当我们站在水面前,就像站在时间面前,或者镜子面前。张坡说,这真是很妙的说法。看来你对水有比我更深的了解。王力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了。
张坡掬起一捧河水,洗了洗脸,又等水面恢复平静后照了照自己的脸,说,为什么有的人与另一个人长得很像,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世界上找到一个和自己同样相貌的人。王力说,双胞胎就是这样。张坡继续说,我之前几天就遇到很多和我认识的人拥有相似面孔的人。但他们并没有亲戚关系。王力点头说,也有这样的事,而且不同时代也有与其相貌相似的人,就像演员与所要演的人物的关系。张坡说,你们说的安鹤和我确实很一样吗。难道不是你们的臆想吗,包括我的存在,宿舍的存在,以后难道不是仅仅存在于你的脑海以及你想到的别人的脑海中吗。但这些都取决于你。有些人也许并没有离去,只不过是你将他忘记了。
王力想,好像是这样。比如牛说,难道他真的离开了宿舍吗,难道安鹤或者张坡真的在半夜醒来做一些异样的事情吗,关于张坡的回忆难道是确凿的吗,张坡难道不是从来都是一个乖僻的人。也许这些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就连他们赖以安眠的宿舍也不过是一场梦。
王力越来越了解到,其实牛说正在宿舍之中,他每次坐在相当凸显的位置,但王力竟然一无所见。就像有人骑驴找驴一样,越是自己身边的物事,越难以找到。每次自己看到身边的牛说时,都会问自己,牛说去哪里了,而对问题的诱因一无所知。即便找遍了所有角落,但因为忘记了自己的心与自己的周遭,因而总是难以找到。于是就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当他站在牛说面前,问,牛说你在哪里。牛说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以为他在开玩笑。王力又继续问。牛说说,我在这里。王力说,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到底在哪里呀。牛说又说,我在这里啊。王力推开门走出去,说,可为什么你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呢。
半夜时分,王力躺在床上,依然可以看到张坡铺位上的灯光,难道是窗外反射进来的光。王力想了想,好想窗外不远处确实有一家商铺,商铺的广告灯箱发出红色的光,于是靠窗部位也被渲染成了红色。王力的心稍稍定了下来。他听到一种熟悉的呼吸声,他抬起身,发现了牛说。牛说确实正在宿舍之中。他叫醒牛说,问他到底去了哪里。牛说说自己哪里也没有去。王力说,我们一起去操场走一走吧。牛说问,现在吗。王力点点头。牛说拿了一本书说,那么,我顺便把这本书也还了吧。两人走在夜晚的校园中,小树丛里有一道闪亮的绿色眼睛,是一只小猫,见到人后警惕地跑开来。夜晚的校园与白日似乎有很大的不同。路上飘来一阵郁金香的味道。两人去图书馆,在自助还书口将书还了。
操场里也有几个不眠的人,远远近近地,喝酒吃水果,渐渐都回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牛说说,其实我有时候也感到寂寞,我为了一个女生来到这里,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我是不是很傻。王力说,你并不是最傻的。两人望了一会天空,几颗星星在天边闪耀,王力说,你喜欢看星星吗。牛说躺下来,将双手交叠在脑后,说,这样看比较舒服。王力则坐着,一只手拄着地面。王力说,我有时候觉得大家都变了。牛说说,你在说张坡吗。安鹤和他是多么像啊,说不定他是安鹤假扮的呢。那么,真正的张坡在哪里呢,王力问,你不是说他就要回来了吗。牛说说,这是一个谜题。世上有许多的谜题,我们即使穷尽一生又怎么能发现呢。只有时间会给我们答案,或者可以说,时间就是一切的答案。王力说,你大概是一个不可知论者吧。牛说说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很多时候都是命运。王力也躺下来,草坪上很软有一些泥土的芬芳。看星星看得时间长了,觉得星星在不断地旋转。虽然明白现时的星光已是很久之前的了。
后来有两个人进来踢足球,足球从王力和牛说的身边飞过,挟来一阵强劲的风。两人才发现已经睡了一些时候了。他们感到有被击中的危险,于是往回走,而此时天也近于明朗了。沿路的早点铺子已经升起了烟火。道路上已经有了一些活动的人,一些从远方赶来的人。总体还是寂静,快要涨破的寂静。
当他们回到宿舍,楼道里也很静。张坡坐在床上,问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说去了操场。操场是一个好地方,张坡说。我也要去晨跑了,你们要一起去吗,跑完了正好去吃早点。王力推辞说,我们太累了,先睡一会再去。牛说也倒在床上。张坡穿上运动鞋,系紧鞋带,走了出去。但张坡床上似乎还有一个人,两人看到,那人似乎正是安鹤,也可能是张坡。他的头上戴着一个花环,脸上洋溢着湖水一样的笑容,穿着一身蓝色斜条纹衣服。
他抬起头,对他们说,我回来了。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