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
像一道闪电,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楼里的一道蓝色卷帘垂下来。大家都攒步匆匆往出走。不知道哪里冒出一道浓烟,李打开窗户,从中跳了下去。其时他刚从睡梦中醒来,脸上印着因为趴在桌面上垫着衣服睡觉而压出的褶子,就像狸猫的胡须一般。大家的叫喊声,急促的警报声像锥子一样刺痛他的大脑,他想这个梦一定太真实了,于是他梦游一般打开六楼窗子跳了下去。
嗖的一声,风让他打了个激灵,他这才后悔起来,原来并不是梦。真真假假,现在他中了假的圈套。一脚踩空,轮盘赌中的枉死鬼,他就要和人世永决了。往事如同旋风一般涌向他,在他脑海里不停地爆炸。下面的人们发出惊恐的叫声。他忽然有些高兴,他想起海子的死,海子是升上天梯,而他是坠落地底。也许他们还可以打个照面。
还好他福大命大,衣服挂在一棵杨树的枝杈上,悬在半空的身体随着枝杈上下颤了两下。他望着距离不足两米的青色地面,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屈辱。人们给他支了一架梯子,他没从梯子下,而是沿着树干滑下来,滑下来时候手边擦破一块皮,露出浅红的内里,他向伤口吹了两口气,想我偏偏不。
现在他又不得不郑重面对生活了。他想起过不长时间有一个会议。他去最近的公交站坐公交。他坐到座位上,似乎后排有一双眼睛在一直看着他。有些时候一个人长时间观察别人,不是因为有意,而是因为那个人和他曾经相识的某个人很像,由此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记忆。就像一瞬间的火花。他转过头,发现她是自己很久之前的一个朋友红。他们互相打招呼。红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她看着他说,我还以为不是你,没想到你和我坐同一辆车。他说,是啊,我们好久不见了,时间过得太快了。他说完后想这一句话和今天天气真好啊一样,都是一种开口后的虚空,都是陈词滥调。但这种虚空是不得不然的预热,就像在运动之前的热身。他们继续说话。又到了一站,他忽然有些惶恐起来,许多人的缘分不过是数站公交而已。谁也不知道谁先下车,谁先与谁告别,谁比谁更孤单。也许下一站就要告别。他望向窗外,窗外的自行车、小汽车、行人、小贩形成一张交织的网,或许它们只是网中的被猎取的对象。
也许他已经错过了下车的站,也许他已经延误了开会的时间,但他不愿意再想这些事了。有时候他看着她,心里隐隐感到担忧。终于她站起身,说我就要下车了。他看了看站名,就快要到终点站了。他目送她下车。她回头向他挥手说再见。他看看表,已经错过了会议开始时间,他决心到终点站的那个公园走一走。过了两站他下了车,车上已经没有多少乘客了。
一只黄狗摇着尾巴向他走过来。他作势捡起地上的石子,狗一跳一跳地跑开了,跑的时候耳朵上下扑动。他想起姥姥曾经养过的一只狗,在死之将至的时候跑出去不见了。他觉得这两条狗有某种相似之处。
走进公园,锻炼器材上站着一只喜鹊,它眼睛圆圆地望着他,他也看它,他的眼睛看得有些酸了。他眨了眨眼,它似乎也眨眨眼。他沿着一条甬道向前走,两侧的树木就像帝王出行时候的仪仗。
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大概是叫他去开会,他没接,直到铃声不甘地漫出渐渐低沉的余音。手机又响了,像一只烫手的山芋,他想将手机扔出去。接起来,是她,她说你是去了终点站吗。他说是的。他想她竟然还记得他的号码。她说方便的话可以找个地方再见个面。那你定吧。拐角的上岛咖啡怎么样。好啊。
他走了一会,感到就像吃了药石之后行散一样,身上发热。他解开外衣。但他有些找不到咖啡店了。他记得以前坐车时候喜欢看目的地周边的店铺,如果走到一家药店就表明快到了,如果走到一家幼儿园就该转弯了,那时候他对于方位还有着清晰的认知。他刚才似乎看见过一家上岛咖啡的,不出意外的话,就在转过去的那条路。在他印象中,上岛咖啡店有些类似童话中的宫殿,就像一座漂浮在城市中的岛屿,好像随时都要挣脱城市飞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走了很久没有看到。他四顾周围,高楼也仿佛看着他。他凭着直觉往回走。终于在另一条路发现了它。门口放着几盆一人高的绿植,他旋步向里,发现她在向他招手。他走过去。她笑得很好看,就像一朵映山红。她要了一杯极品蓝山咖啡,他要了一杯波尔多干红。他向她说起跳楼的事,她笑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我只想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她转了转咖啡杯,用汤匙慢慢地摇,抬起眼看他。有一刹那,他有一些不知所措。她说,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做什么吗。他摇摇头。她缓缓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学毕业之后,我找了一份新闻工作,每天早起晚睡,和一大群人挤地铁,把人几乎挤成一张张纯瘦肉夹馍。有一段时间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真想理个秃头,出家为尼。有一次我正在工作,忽然心跳得很快,我捂住心口,感到自己就要化为尘与灰了,于是我选择了辞职。我很快找到另一家公司。在大城市里,换工作总不是很难。我一连换了七八个工作,有的工作只做了一天就不做了。你做过什么工作呢,他问。她说,秘书、收银员、补课老师、服务生,诸如此类。人有时候不得不什么都做,就为了生活。做秘书时候,老板暗示想要和我发生关系,但我很看得起自己。于是我又失掉了工作。但得到了自由,他补充说。那次他强迫我,将我按在桌子上,桌腿在地上划出痕迹,我反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捅他。捅在肚子上,幸亏他脂肪厚,没死。我打了120,我记得当时外面好像还下了雨,雨水与血水横流,像是恶魔的饱食。我送他去医院,他拉着我的手一直亲吻,他的嘴唇发白,就像被水泡了很久就要发霉一样。他被医生拉进手术室,我等了不知道多久,后来听到他醒来了,我就走了。
李想起了从前的红。从前的红似乎和现在的红不大相同,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同。现在的她穿着一件鸽灰色外衣,蓝色运动裤,黑色平底鞋。似乎和之前无差。也许是我记错或者记混了,她之前的形象像幽灵一样翩然而至,以前那个穿着粉色毛衣,外穿藏蓝色外衣,下身灰色格纹裤,脚上的鞋想不出来了。从前的红也确实像一个没有脚的幽灵,她来无影去无踪,像雾一般飘过,以致他后来回忆她的时候总带着滃郁的水汽。他并不是主动回忆起她,只是在不经意时候想起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想起各种各样的人与事,就像荒原中大雪纷飞一样。印象中,她日复一日地照着镜子,用幽幽的声音问,谁是最美丽的人。镜子里的她美若天仙,难掩风流。她似乎总是背对着大家,但镜中的形象却面对大家。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众人的心魂,在她面前,大家都像被牵引的木偶一样。
他忽然想到要问问她是怎么知道他电话的。她说,找到你的电话不大容易。但如果想要知道,总归还是可以的。他想起之前曾将红拉黑过。红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给他打电话,他接起来后她也不说话。他问你有什么事呢。那边是黑洞一般的沉默。他挂了,她又打过来。还是不说话。他挂了,她又打。他开了飞行模式,一会又担心发生什么,又改为正常模式,她的电话就又打来了。他接起来,那边还是空空荡荡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没有任何实质内容,只是沉默而已。他大声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那边似乎是低声的啜泣。他用好言好语安慰她。一天半夜他被电话铃声叫醒,听到的还是啜泣声。于是他将她加入黑名单。见面时候他们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后来因为工作关系,他就换了电话号。
他问,你当时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呢。刚才吗,红反问。不是,之前。红说,我从前没有给你打过电话。也许是我记错了,他说。或许那个给他打电话的并不是红,而是另一个叫做粉的女子。粉是红的妹妹。他只见过她两面。粉和红是不同的女子,第一面就可以看出来,两人像是括号的两端,或者正负数,一个安静沉思,一个活泼好动。第二面并不算正式的见面,他们只是远远地打了个照面。她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看到她的牙齿很白很整洁,因为笑而弯弯的眼睛也很好看。
红转动着手中的汤匙,咖啡香味氤氲在空中。她问,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他说,我嘛,普普通通,进入一家公司,倒是一直没有换。虽然有时候我觉得大材小用,但因为懒,所以也不想再换。我每天做着变化不大的工作,有时候感觉自己被一种固定的框架奴役,就像一个人被绑在某个巨大的三角形铁框之中,随着它的滚动而滚动。红说,虽然这样,我们依然在同一辆公交车上有了交集,就像两条斜线交于一点。你不觉得有时候世界真的很小吗,小得像一粒米。而我们就在这粒米中,过着卑微而细琐的一生。是啊,他回答,我们都生活在一样的世界里。
公司打来电话,他接起来。是很重要的事,他对她说,我不得不先走了。她抬起眼睛看着他说,后会有期。两人告别。
他打了个车,回到公司,一路都是绿灯。会议室里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粉,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她。上司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同事。你可以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她站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大家好,我是粉,很高兴认识大家,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和大家并肩作战,为同一个理想而奋斗。大家都鼓掌。她坐下。李望向她,她似乎已经忘记曾经的过往,眼神茫然而空荡。李鼓掌说,理想,最重要的是理想。众人又围绕几个方案展开热烈的讨论。
散会后他看到几个来自于红的未接电话,他拨过去,红说开完会了吗。李说刚开完,我看到你妹妹了。红问,我妹妹,你确定吗,我已经好久没见她了,没想到她去了你们那里。我们三个人今天一起吃饭吧。
他抬起头看到粉在前面不远处,他追上她,说你还记得我吗,她说抱歉,我有些忘了,你是。他说我是李,一起吃饭好吗。粉沉吟了一会,点点头。
粉和李坐在一边,红坐在正对李的位置。店里的人静默地吃饭。也许因为他的心情平静,他听不到一丝咀嚼声。菜上来了,红对李说,我第一次来这里吃是在很小时候,我爸带着我和粉来到这座城市,起初是为给我妈买药,那种药只有这里的医院有。从医院出来,我们就在这里吃了饭。过了这么多年,医院搬走了,这家饭店却还在这里。李说,经常是这样,有一些店铺,去吃了两次后再去就成了另一家,比如以前是羊蝎子,后来却成了做炒菜的羊宝宝。还有可能风水不大好的拐角处,总是改换店铺。还有一次我走过一条街,隐隐地感觉哪里不对,原来是原来杨国福麻辣烫的位置变成了一家服装店。不同时间的店铺叠加在同一地方,仿佛有多重时空似的。粉说,就像剪掉的头发还在头上一样。然后是一片长长的沉默,仿佛大海与陆地之间长长的滩涂。不知道为什么,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的欲望,就像快要睡着一样慵懒。菜上来了。李说,至少我们还有胃,不是吗。他给两人倒上水。服务员,没有水了。服务员倒上水,他的技巧很好,像是功夫茶一般可以将茶壶提到很高很远的地方为人们倒水。
另一边传来人们的喝彩声,有人过生日,服务员为其表演变脸。有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走过去,哇的一声哭出来。粉和红扭转头看了一眼,露出不为所动的样子。李说,你们姐妹俩很长时间不见了吧。我们一起来喝一杯。三人举起酒杯,李说,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都没有什么关系了。红与粉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粉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红说,对,以后我们开始新的生活。粉,你去李他们公司了。粉说我也没想到会遇见李,人生就是许多巧合的结合吧。李谈起偶然性,他举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例子,正因为六次偶然,托马斯才得以遇到他的特蕾莎。如果特蕾莎没有生病, 如果托马斯面对生病的特蕾莎没有产生关于俄狄浦斯和顺水漂流的放在篮子里的孩子的联想,如果没有……红说,也可以这样说,如果我们没有坐同一辆公交车,如果我没有给你打电话,如果我没有在你开完会后再次给你打电话,如果你没有和粉一起来。李说,如果不是因为警报响起,如果不是从楼上跳下去,如果不是乘坐公交车,如果我不是因为等待什么而没有在自己的站下车,如果我没有接你的电话,如果我没有遇见粉。粉说,那我们三个人就不会在这里一起吃饭。但有时候我觉得,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或许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早已环环相扣,所谓造化弄人,大概就是如此吧。后来三个人说起狗,李说自己在公园遇到的那条狗,红说你做出弯腰的样子它还知道跑,有些狗见你想要攻击它,却是要主动袭击的。粉很高兴,她开始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她拉着红的手,学起了狗叫。三个人一起学狗叫。旁边吃饭的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有人说,他们是喝了假酒吧。
吃过饭,三个人又去看了一部电影,文艺片,讲一个男子和两个女子周旋,和自己的理想周旋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粉哭得很伤心,但她尽力抑制自己,李想起曾经打来的电话中的啜泣声,两者有些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红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膀。李看到,两人仿佛一人。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个座位也仿佛合二为一。
电影散场后,他们一起往出走。但走在李身边的只有一个人,他拍拍她,问粉哪里去了,她回过头说我就是粉。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他有些分不出她俩。他又问,那么红在哪里。红就在这里,我就是红,我的名字叫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