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个医生

云子夹着温度计,她的脸膛红润如晚霞,她通过镜子看到了自己,穿着一件蓝色衣服,留着空气刘海,用嘴吹一口气就会飘起来。无聊的时候她就会吹一吹。她总是善于在无聊中寻找自己的寄托。比如理发后和理发师的朋友下一盘棋。理发师朋友输了,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每个人都会有失误,在不能悔棋的时候,比的无非是谁的失误更少。

她生病了,身上有些冷,头上发烧,脸红得就像秋天树上的一片红透了的枫叶。此刻她安静地坐在一家私人门诊的沙发上,像一个玩偶。两胁夹紧。从她的目光看去,绛红色的中药柜子整齐地排布着,仿佛一个具有无数口袋的机器人,它可以同时伸出几百只手,只为了一个眼神,或者一个药引。

医生甩了甩她的温度计,看了看,对她说,这并不是普通的感冒,你的温度低得可怕。医生又为她检查了血压等各项指标。并让她去暗室里做了X光透视。她的胸贴在X光仪器上,感到一阵冰凉。

我看你的病是好不了的了,医生看了片子,又分析了各项结果,最后说,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目前国内并没有医治的方法。她的神情忧郁,蹙起眉头,确认似地问,啊,医生,您是说我的病没有好的希望吗。医生沉重地点点头,他说,基本没有。我可以给你开一些药,但隔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复发的。但我还是可以用祖传的方法试一试的,除非你愿意和我学医。云子说,容我再考虑一下吧。医生的年纪似乎很大了,胡子花白,大概也有一些道行,虽说是私人门诊,但设备倒是很齐全,但果真就像他说的一样难以治愈吗。一路上,云子反复地想。

云子回到家,吃了不多几口饭,就着开水吃了药,出了一些汗,安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还是觉得身上发软,像一截煮得很烂的面条。她在网上预约了当地的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到了约定时间,拖着病体出门,打了个车,在路上,她问司机有没有过体温低却发烧的情况,司机说,没听说过。

云子走进医院,闻到一股乙醚的味道。等了一会电梯,上到五楼,顺着走廊一直走,她轻轻地敲响一间房子的门。医生为她检查了一番后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啊。说实话,我们医院的医疗水平也难以治疗这样复杂的病情啊。你可以去北京或者其他地方的医院。

当天,云子坐飞机飞去北京。由机场打车去往医院。医院医生说,你的身体冷得像一条冻僵的蛇,可是你竟然感到发烧,真是匪夷所思。医院专家组织了多次会诊,结果并没有什么发现。试了种种方法,也没有什么效用。云子住在十二楼高的病房,望着外面的高楼以及更远处的山峦,听到或看到生命别离的场景,不知为何,心里竟比先前舒畅了几分。一个同屋的病友在云子入住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人世,她最后,他们对云子说,抱歉,我们也束手无策了。

云子的脸在一瞬间变暗,像是云翳遮住太阳。她终于说了声谢谢,又问能活多久。医生摇摇头说,抱歉,我们也不知道。她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卧铺票,她想要让时光慢一些。一路上,她看飞速驰过的树木、电线杆、村庄,不知道为什么,她竟听到了村居中的狗叫,一定是幻听。然而她的心中还留有一线希望,她想起私人诊所的医生所说的话,那是她最后的一线生机。

回到家,已经是一个深夜。第二天,她去私人门诊。医生站在门口,向她招手。医生说,我已经算好你会在今天回来了。云子说,您可真是神机妙算。医生摸着自己的白胡子笑了。里面有几个正躺在床上输液的病人,一个病人不时发出几声咳嗽,护士在旁边巡视着。云子说,确实是一种怪病啊。现在我的身子软得好像没有了骨头一样。医生将她领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医生问,那么,你决定和我学医了吗。云子点点头。医生说,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弟子了。云子下拜。医生将她扶起来。

自此,云子便随着医生学医,医生让她读了《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之类的书。云子刻苦聪颖,她很快就掌握了很多中医知识。医生让她每天都喝一味不知道配方的苦药。云子喝了近一年,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很好了。她每天帮助医生看视病人。她温柔而体贴,病人们都很喜欢她,见到她时都很高兴。

我是在一个黄昏来到这家门诊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停地咳嗽,嗓子像是一根充满了淤泥的洗衣机管道,振动着,咳嗽着,但无补于事,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塞着。医生缓缓走出来,他用听诊器听了我的胸膛,对我说,你的肝火太旺盛了,整个肝就像一枚烧红的火炭。于是他给我开了一道方子,桑白皮15克,地骨皮10克,郁金10克,柴胡15克……。她走出来,在中药柜子前很熟练地用手抓取,放在小秤上,没有丝毫误差。倒在一张张纸上,折叠起来,成为一个个小袋。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云子,白云的云。我说,这真是个好名字。医生似乎向我翻了个白眼,我咳嗽了两声,用纸巾捂住自己的嘴。我拿着药,和她说了再见。她笑着和我说了再见。

在煎药的过程中,我一再想起云子。云子和我见过的大多女子都不大一样。她似乎带着一种天然的病态,如同虬曲的寒梅一般。她的眼睛显得空灵飘逸。

我喝完药,咳嗽减轻了一些,于是又去过一次门诊。然而门诊关了门,上面写着休息一个星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里面还有人,但从磨砂玻璃中,我什么都看不到。隐隐地,我有些担心,具体担心什么却说不上来。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下了台阶,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夕阳将我的影子越拉越长。在我走过拐角的时候,影子还在另一个方向迁延。一只乌鸦叫得很凄厉。

过了一周,我的咳嗽自然而然地好了,但我似乎又患上了其他的病,我的膝盖剧烈地疼,于是我又去了那家门诊。门诊里出来一个陌生人,问我找谁,我说医生。他说,医生已经搬走了。我问,打扰你了,不过你知道医生搬去哪里了吗。那人说他也不知道。在他开门的刹那,我看到里面的陈设确实已经发生了改变,原本摆放中药柜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书柜。上面摆满了花花绿绿的书籍,也许只是附庸风雅的装饰性空壳也未可知。他快速地将门关上。我又敲门,那人探出头来问还有什么事,我说医生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他说昨天。我叹了一口气,失落地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去了另一家医院,医生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我应该买一副拐杖了。

医生是在一个风雨之夜搬家离开的。他联系了一个搬家公司,来了两辆车,将大部分家当都搬走了。雨下得很急,如同大海倾覆过来。

搬运东西的司机说,中药柜好沉啊。医生说,越好的药材越重。司机问,好大的雨啊,你为什么要选择今天搬家呢。医生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关系到一年的运势,就是下刀子也得搬。我可以给你们加钱。

司机穿上雨衣,雨水顺着衣服往下流淌,白色的汗水向上蒸腾。坐在车上,司机不停地使用雨刷器清除玻璃上的雨雾。车灯照出前面一片晕黄的道路。路上的车并不很多。医生坐在副驾位置,用绿色的眼镜布擦拭眼镜。

走了一个小时左右,他们来到一个郊区,拐进一条街,在一幢房子前停下来。医生先进去,用钥匙打开门,开了灯。司机往进搬运东西。在搬运中药柜时候,医生一再告诉他们要小心。大体布置好了家具,医生付了账。司机发动车辆,渐渐远去。

在此之前,医生辞退了自己的员工。他说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想过另一种生活,让大家另谋高就。分别时,医生请大家吃了一顿饭。分别时候,大家都含着泪。云子流的泪最多。这些年来,医生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关心她。她的病虽然时好时坏,但已经并没有什么大碍了。医生安慰她说,我会永远记得你。员工们陆续离开了医院,医生给了他们丰厚的报酬。最后只剩下了云子。云子要离开的时候,医生说他忽然感到孤独,想和她说一会话。云子就留了下来。医生为她倒了一杯茶。云子喝完茶,感到有些头晕。她站起来说,我先要回去了。话音未落,天与地剧烈地旋转,整个世界都仿佛倒了过来,她倒在地上。

我拄着拐杖,每天傍晚时分,吃过饭后,都会在街上游荡,我辞去了工作,但并不愁吃穿,我继承了一笔来自远亲的巨大遗产。有了这笔遗产,我想我的后半生并不是问题。我买了一套房,将很多钱存在银行里,每月的利息也很可观。我喜欢在街上行走,但膝盖隐隐作痛,人总是要有一些不如意。只有街道两边的风物能够慰藉我,让我获得暂时的欢乐。也许因为对于街道过于熟稔,我可以觉察到街道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比如风的方向,外乡人的气息,地砖的损耗。

那个趁着大雨天搬家的诊所医生走后,很长时间里,我都闻到一种蓝月亮洗衣液的味道,其中还掺杂着血腥的味道。这两种味道在诊所尤其分明。我问其他人可以闻到吗,他们说,我们又不是狗。那场大雨下了一整晚,第二天天明,阳光从云层中露出笑脸。水分一点点蒸发。就是从那时起,我闻到了那样的气味。

我问左右邻居关于医生的事,他们说医生是个医术精湛的好人,允许赊账,有时候有人还不起药钱,医生就会撕掉账本,说他可以不用还了。但人们并不知道医生会搬家,不然就会去送一送他。现在的房主人似乎不大喜欢和人打交道,遇见邻居时也一脸漠然,房主人好像在一个企业上班,每天的生活像钟表一样规律。

天气突然炎热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飘进我的鼻子。我循着这样的味道走了一会,味道渐渐更浓厚了一些。我骑上一辆车,顺着味道的指引向前走。我离市区越来越远,味道越来越浓。几乎让我有些窒息。但大家似乎并没有闻到。我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狗,狗身材高大,一跳一跳地跑着,它不时地用鼻子闻嗅着什么,边嗅边发出叫声。我们一路行到郊区。狗累得气喘吁吁,伸着舌头。它在路边歇了歇,我在旁边等着它。然后它站起来,抖擞着身上的毛发,拐入一条小巷,狗先扑到一扇门上,大声吠叫着。我敲敲门,问有人吗。门打开一道很小的缝,里面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如同一个黑洞。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找谁。狗向里吠叫着,我将狗挡在一边,说,我找医生。里面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说,我想问问您,云子去哪里了。医生说,我辞退了全部的人,我不知道云子在哪里。我说,您能允许我进去坐一坐吗。医生说,今天我有些累了,我累得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你改天再来吧。说着医生关上了门。狗在一边呜呜咽咽地叫。此时天已经晚了。树木都显出阴森的形貌,墙壁如同迷宫。

这里的夜晚很空旷,我走了很远,发现前面有一家依然亮着灯的房子。我走近,房子玻璃上贴着两个字,旅店。我走进去,问有没有房子。坐在前台的老板打了个哈欠说,有,就一个人吗。我说是。老板递给我房间钥匙。我走进房间。狗卧在门口。夜半时分,我心绪烦乱,左右睡不着,狗忽然开始大声吠叫。我爬起身,看到外面火光冲天,浓黑的烟气蔓延过来。我连忙起身,推门,门外面被锁了。我举起桌子砸向窗户玻璃。玻璃应声而碎,但窗户外面还有铁栏杆。幸而我从前练过缩骨功,于是缩小身形,从铁栏杆缝隙钻了出去。

在月光下,我看到几把明晃晃的刀从外面走来,我爬上一棵杨树。为首的人说,我看,里面的人应该被烧死了吧。另一个说,这么大的火,他一定被烧成木炭了。几个人大笑。火光使他们的笑显得阴郁而狰狞。为首的又说,让他再多管闲事,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几个人纷纷应和。忽然,一个人大声说,老大,你看,窗玻璃被打碎了。老大说,即便这样,他也插翅难逃,我们先回去坐一会吧。

着火了,有人从梦中惊醒,大声喊道。火舌舔舐着天空,天空中树立着一道火的屏障。大家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提着水桶,向火焰浇去。有人拨打火警电话。消防车从远处赶来。

医生面无表情地坐在黑暗中,他在用砂锅煎药,砂锅里的汤水发出嘟嘟的声音,中药的味道在整个屋子里萦绕,但在其中,有一种类似檀香一般的清香。医生贪婪地嗅着。这些气味迂回婉转,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美丽奇崛的画面。他和云子手拉着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奔跑,云子的笑像铃铛一样在他的心中震颤。但走着走着,云子就不见了。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不在的。他四处呼喊她的名字,但没有回应。他仿佛看到,云子的脸如同太阳一般渐渐落到山后。他跑到一座悬崖边,纵身跃下,投入一片湖泊的怀抱。医生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静谧。即便在没有光明的暗夜,他也熟知房间的布局,以及每一件东西的位置。就像他从前学医时候不用看药橱上药物的名字,随便拉开一个柜子就可以找到想要的药材。他不时用筷子搅拌着药材。过了二十分钟,他闻到药已经煎好了。他将锅从煤气炉上端下来,用漏勺过滤后倒入碗中,又加了一些水,烧开水后小火熬煎。又滤出汤药,一并倒入碗中。悠悠的香味在屋内缭绕。他用小勺子均匀地搅拌着,吹着气。这时候响起了电话声。听着那边的声音,他叱骂道,废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找不到就继续找。

我在树上睡着了,梦里我看到了云子,云子一直在和我说热,她的身上不停地冒汗,水汽滃郁。她对我说,热气一直在蒸腾着我的骨头,我的全身都在冒着泡。她让我摸她的身体,我的手刚一触到她的皮肤就缩了回去。她的身体确实很热,就像一个火炉。我说,你太热了。你的身上大概发生了厄尔尼诺现象。云子说,我就要化成蒸汽了。接着,她的身体慢慢消失了。我伸出手挽留,她从我的手中飘走。我的手中残留着一片露珠般的水汽。醒来了好一会,我才回想起这个梦,而手中还残存着湿漉漉的感觉。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接着我又想起晚上的事,我知道自己已危在旦夕。我小心翼翼地爬下树。狗正守在树下,它舔着我的鞋,我摸摸它的头,它的尾巴欢快地上下摇动着。我带着它往回走。路上驶来一辆出租车,我拦住车,抱着狗上去,对他说,回市区。路上,我报了警,但还未说完,出租车司机就凶相毕露,一把从我手中夺过手机,关掉,扔到脚底,说,闭上你的嘴。我说你在做什么,我要投诉你。他说,我是来送你上西天的。我这时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将车开往了另一个方向。我问,你要去哪里,你想要干什么。他狞笑着说,我要去解决你。狗朝他汪汪地吠叫着。这时我像是二郎神一般对狗说,哮天犬,上。狗扑上去,咬住他的胳膊。放开,你这该死的狗。狗咬住死死不放,司机的胳膊上渗出鲜红的血,往下滴滴哒哒地流血。他的方向盘左右滑动,引导我们走向不可测知的前方。

医生细细品着药汤,微笑从脸上的皱褶中漾出来。他微微晃动着头,眼睛眯着,每喝一口都如同聆听一曲动听的乐章。医生感到自己的骨头越来越轻,肉体不复存在,而云子也仿佛偎在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话,仿佛和煦的风。

云子,医生一边啜饮着药汤一边说,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上了你。但我想你是不会喜欢我的,或者过了很长时间才能喜欢我。我有些等不及了。也许是我的性情太过于急躁了。我无法潜下心来,就像潜水员一样。于是我采取了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相信你会理解我,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在一起的。我渴饮着你,我啜吸着你,你如此美味,如此甘甜,胜过世上一切的琼浆玉液。你的体香渗透在每一口药汤中。这么多年来,你是我找到的最好的药引。我会把你的剩余部分做成标本,让所有人都铭记你的美丽。或者把你做成项链,每天都戴在我的脖颈上。每分每秒都和你在一起。我要在内心为你建造一座无与伦比的泰姬陵,每一面墙壁上都要雕刻你的容颜。只要我一醒来,我就可以见到你,闻到你,喝到你。你永远都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和我享用你。云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不过你不说话的样子也那么美。你几乎是用美惩罚自己,也惩罚着天下的人。这大概也是我这样做的原因之一吧。你太美了,我无法不先破坏它,消除自己对你的敬畏感,这样才能完全地拥有你。你不要看我是黑帮老大,其实我的内心也很惶恐,因为这样的惶恐,我才那么喜欢做老大,喜欢控制别人,但其实我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出租车撞上了一棵树,反弹回来,翻了两翻,我踢开门,艰难地从车里爬出来。出租车起了大火,狗和司机都没有出来。出租车发生了爆炸。我含着眼泪给警察打了电话。警察很快到来了,当他们到达后,给我戴上手铐。我说,我什么都没做啊。你们抓错人了。是我报的案,我要举报的是逃到这里的医生。一个警察推着我说,和我们走吧,不要再狡辩了,你就是那个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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