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董大
董大上初中的时候，还经常和一些小学生一起玩。那时他们上的小学里还有初中部，操场做操时可以看到高低参差的学生一起跟着节奏摆弄身体。他们认真的态度就像是在摆弄积木，并为自己的摆动的姿势而暗自发笑。
董大放学回家时经常遇见自己在小学读书的表妹。表妹和几个同学一起走。董大就像一切调皮的男生一样，边走边逗自己的表妹和其他女生玩。他说我听说你喜欢你们班上的一个男生，是不是呀。表妹追着打却追不到，她的伙伴们也笑起来。但有时候他觉得表妹是一个神经质的女子。在一个下雨天，当他走到一个胡同，地面很泥泞，他踩着两块砖跳过一个水坑。当他抬头一看，他发现表妹就在前面，表妹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下，看到是他后并没有站住等他，而是像是逃命一般加快了步伐，边走还边回头看他。他对表妹的行为有些不解，难道表妹将他当作一个歹人吗，或者阴郁的氛围有助于这样的想象。他不再去想，依然平稳地走路。鞋上的泥点子越来越多，雨却越来越小了。
因为是工业园区的附属学校，这里的放学是早的，天光还茂盛着，潦草做完作业，还有一大段时间，董大就和刘刘、方方、王家苑、志强一起玩耍，有时候还有表妹以及其它两三个女生。在一群小学生中间，董大显得很长大，他的身材让他在他们眼中如同一个巨人。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他站在他们中间，有种睥睨天下的感觉，这大概就是他喜欢和他们一起玩的原因。他像一个大人般，摸摸他们的头。他们玩打沙包、跳房子、捉迷藏和三个字等许多的游戏，冬天则是抽陀螺、滑冰。董大通常是游戏中优胜的一方，他将年龄带给他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成为游戏之王的象征。无论是以奔跑为主的三个字，还是以敏捷性为主的打沙包，他都玩得游刃有余。只有捉迷藏时候，巨大的身体往往不能更好地掩护他的行踪。他被一再发现，一再成为寻人者。他将头埋在搭在电线杆上的胳膊里数一二三四的情景成为人们以后长久的回忆。天色将晚夜色昏黑的时候，大家依旧玩得兴高采烈，而且大家为了加大追寻的难度越跑越远。直到街巷里传来各自父母呼儿唤女的声音。冬天时候，薄薄的光芒从天边泄露出来，冰雪结成硬块，在其上飞速平稳转动着的陀螺让鞭子兴奋不已，陀螺兀自转动的呼呼声，鞭子抽打绽放出的刷刷声，都在天地中欢乐地荡漾；董大流畅而潇洒的滑冰姿势让大家赞叹不已，冰面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弧线。
不过有一些游戏他是不玩的，比如打卡片（用手拍打卡片，或用卡打卡，谁先将谁的卡片打翻谁就赢得对方的卡片）、弹玻璃球。当他看到几个小学生伏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用沾满尘土的手拍打卡片时，当他看到几个小学生蹲下身将手指弯曲成环状照准角度弹出玻璃球啪地一声打中另一只玻璃球时，他都会满不在乎地轻轻地哼一声然后走开。
一天他带领小学生们去他家玩耍，他指着床头上的那个会发光发声的机器狗说，你们看，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具，它是多么的亮丽。地上还摆着许多有意思的玩具，大家都看得眼花缭乱。我们可以玩吗，刘刘对打开了电视机的董大说。董大说，除了这只电子狗，其它的都可以玩。大家陷入了浓烈的欢乐氛围之中，仿佛被油彩涂抹了面颊，个个显出开心的鲜艳。有人骑着大马在家里奔驰；有人拿着变形金刚大喊，变身吧，铁甲勇士；有的来回晃动着呼啦圈。家里嘈杂起来，像一个小型的菜市场。但董大母亲的回来搅乱了愉快的体验，她开始呵斥董大的不务学习，还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接着她像一把扫帚一样将小学生们清扫出去。后来方方上了高中就会将用扫帚清理帝国主义的列宁与董大母亲联系在一起。
董大的母亲不止一次呵斥她的儿子。有时候她赶出来，在街头巷尾追寻儿子，找到后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董大骂，天天就知道玩，一点也不懂得学习，那么大了还和一群小学生玩，有什么出息，马上就要中考了，考不上高中以后讨吃去吧。董大这时候就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董大的头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深深地垂下来。好像下一秒就要脱离脖颈掉下去。
董大的再次出现通常会让大家高兴一会，方方问，学习完了。董大说去你的，提什么学习，玩就玩。大家就又呼朋唤友，将有限的精神与时间投入到无限的游戏中去。董大健硕的身体像一只被囚禁的猴子逃出牢笼般敏捷地跳来跳去，大家都很快活，感到时日显露出橘子的金黄与蜜饯的香甜。如果不是董大母亲的出现大家本可以更开心一些的。因为愤怒，董大母亲的声音显得很尖，像是拼命挤出来的。她就用这样的声音，将董大仔细数落了一番。大家都做鸟兽散状。但方方和刘刘躲在不远处，听到董大母亲激愤的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后来他有一段时间不再出来。大家在玩耍时候都会说一句董大不在了啊。王家苑说，被他妈管住了。刘刘吐着舌头说，他妈就像一个泼妇。方方笑着补充说是母夜叉。然后大家又继续玩。这段时间里，董大即便见了大家，也一声不响地走过去。大家叫董大，他也不睬。
这天董大穿着拖鞋走出来，用他宽大的嘴唇对正在玩耍的小学生们说，分玩具了，大家来我家拿玩具吧。大家愣了一下，而后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跟着董大来到他家的院子里。董大指着地上的玩具对大家说，你们喜欢什么自己拿就好了。刘刘疑惑地说，喜欢拿哪个就拿哪个吗。董大说是的，除了那只电动狗，喜欢哪个就拿哪个，刘刘高兴地拿了几个端着枪的士兵和一把左轮火药枪；方方拿了一些印章和水彩工具；王家苑拿了小汽车和一辆挖掘车；表妹拿了几个娃娃。董大的眼睛望着从院子里延伸出去的天空，似乎在想着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他的眼睛澄澈透明，倒映出天边的云彩。
现在想来，当时的选取玩具就像是抓周，从他们选取的东西，就很容易看出他们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正像他们所拿的东西，虽然有一点点偏差，但大抵不差。刘刘成了一名消防警察；王家苑成为一个每天来往穿梭在城市里的公交司机；表妹则成为一个认真负责的家庭主妇；而方方成为了一个著名的诗人，后来他穿越回唐朝，变易姓名，写下一首流传千古的《别董大》，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就势玩着，欢笑跳跃着，突然刘刘手里的火药枪掉在地上，他急忙拾起来就往外走，其他小伙伴也鱼贯往出走。原来是他们看到董大母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刘刘后来形容说，那就相当于黑豹的眼睛，你们敢和黑豹的眼睛对视吗。
董大和大家玩耍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他背的书包似乎越来越沉了。他的步履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疲倦，像是一个泄气的皮球。他的眼睛不再澄澈，而是像黄河一样昏黄了。这时候与他相反的是，他的母亲脸上出现了难得而久违的笑容。
大家知道中考就要来临了。为了给董大壮行，伙伴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送别仪式。他们轮流为董大献上美丽的词语，希望他能在考试中一展宏图。方方为董大画了一幅骏马图，虽然那些马个个古怪斑斓，但董大说很好看；刘刘抄了一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诗送给董大；表妹将一根笔送给董大，董大接过来时候和表妹握握手，说女孩子的手真软；王家苑则送了一个墨镜，他说，有了墨镜，老师就看不见你在看什么了，你想将目光瞥向哪里就瞥向哪里。董大向大家表示了真挚的感谢。他的笑容让每个人感到温暖与熨帖。
距离中考不远的时候，董大一家就搬走了。因为搬得匆忙，大家都不知道董大去了哪里。当大家站在一片空荡荡的房前时，当大家都暴露在午后浓烈的阳光中时，他们都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超越他们年龄的惆怅。
方方对刘刘说，董大走了。刘刘说也没提前说一声。王家苑问董大表妹你知道吗。表妹说我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我的姨妈不让我说。
事隔经年，当大家再见到董大时，董大已经成为了一个著名的音乐家。大家都说，没看出你还有音乐的天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