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坛

说起小学时候的花坛，我就会想起我的小学时光，围绕着花坛，那里发生过多少快乐而悲伤，美丽而丑陋的事情啊。

花坛正位于学校的中央，是可以作为道士等坛做法的场所。花坛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不管什么时节，像是得到了武则天的诏令，春夏秋冬的花都一齐开放。月季、芍药、丁香、牡丹、君子兰、马蹄莲，矢车菊……在姹紫嫣红之中，我们的眼睛与鼻子都到了无上的美的熏陶，我们仿佛流连在花丛中的蝴蝶，快乐地玩耍。一个人追逐着另一个人，一朵花追逐着另一朵花。花朵里装满了我们的笑声。

然后小铭拿出了刀，他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于是人们在牡丹花下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他。小铭的刀在太阳下闪着光，我们都看到小铭的刀光就像他平时的大笑一样充满了金属的光辉。小铭没死成，但脖子后来歪了，走路时候偏向一边。其实小铭本来可以不必用刀伤害自己的。小铭喜欢上了小花，但小花情窦未开，无情地拒绝了小铭。小铭多次用小卖铺里的零食向小花表白，都无果而终。也许只是因为小铭不得其门而入，在追求小花时候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如果像小七一般拿着一束玫瑰站在小花面前，那么小花说不定会许可小铭的爱意。

小花确实是一个爱花的人，她不仅喜欢嗅花香，喜欢将花簪在自己的耳畔，还喜欢躺在花坛里睡觉。路过的人们经常会发现小花的脚正耷拉在花坛的外面，微微晃动着，或者小花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坐在花坛上。她对人们说，我是花仙子下凡。

在小铭尝试用刀自杀之后的一个月，小花掉进了厕所。厕所处在花坛的斜对面。我们小学的厕所就像古典建筑一样优雅，一扇圆形门，每次大家去厕所都像是去皇帝的御花园。从厕所传来的小花的叫声就像幽谷中的兰花一样杳远，像树林中倒绑的红孩儿一样急迫。有人说，不好啦，小花掉进厕所了，小花掉进厕所了，在全校里回荡着。语文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紧急组建营救小分队，她担任总钻风，任命班长为副钻风，组长为小钻风，大家陆续冲进厕所，从厕所的西门大蛆、潘金粪、庞春粪、粪中粪中营救她，还要不断忍受金翅苍蝇的袭击，时间已经很紧急了，混沌的粪便淹没了她的腰部，没上了她的颈部，黏住她的头发，就要没到她的嘴上。白色的西门大蛆在她身体上来回攀爬、翻滚，钻进她的耳朵，在她的身体上筑巢。第一分队队长将手向茅坑里伸进去，抓住她充满粪便的手，队员从后面抓住队长的腰带，像拔河一样使劲往出拽。老师与同学们都弯着腰喊，加油，加油。屎花向外飞溅着，飞进一个正大张着嘴的同学嘴里。苍蝇像轰鸣的战斗机一样攻击着小花与大家。第二分队负责驱赶碧眼苍蝇，第三分队负责消灭金翅苍蝇。他们戴着防毒面具，用消毒水朝着火焰一般飞舞的苍蝇喷射。无数的苍蝇落在小花的头上，使她像是烫了头发一样，或者像一尊佛，缘起缘灭。第六分队的组长小七从花坛里采了一朵最鲜艳最美丽的玫瑰，拿到厕所里，玫瑰散发出天人合一的香气，西门大蛆与碧眼苍蝇、金翅苍蝇纷纷落入茅坑中的十八层地狱。小花摆脱了重重粪便，在同学的搀扶下奄奄一息一瘸一拐地向着水房走去。

此后小七就与小花双宿双飞了。他们坐在花坛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在落日的余晖与群花的翩跹中一再体认自己的懵懂爱情。那时年幼的我们对于爱情一无所知，从他们身上我们才第一次闻到了独属于恋爱的气息，那是一种犀牛似的味道。

花坛不仅是爱情圣地，也是知识与教育的天堂。冬日里的一天，王老师诗兴大发，她对我们说，老夫聊发少年狂，今天我们不在教室里上课了。她带领我们来到花坛，就像自由女神带领我们走向革命。我们次第坐在花坛的四周，语文老师站在花坛上，像一个女神，向我们感情充沛声情并茂地朗读一篇关于花的文章。“匪王孙之见知，羌洁白其何极？……爱日烘晴，明蟾照夜，又如神人来自姑射；烟晦晨昏，阴霾昼闭，又如通德掩袖拥髻；狂飙卷沙，飘素摧柔，又如绿珠轻身坠楼。”她的声音充满了女性的细腻与情愫，每一个字都丝滑精悍，错落成文章的楼阁。让我们全身心都浸润在美的怀抱之中。我们仿佛看到，王老师化为了一泓清泉，潺潺湲湲地滋润着我们的心田，抚慰着我们的心灵。原本荒凉的花坛里生出了各种各样的花，甚至还有纸花、塑料花，天气也变得异常晴和。她的每一个字都拨动着我们的心弦。最终在我们的心中奏出美的洪流，在宇宙中发出深深的浩荡回声。

过了很多年，我们依然记得，语文老师的脸掩映在火红的梅花之后，仿佛另一株梅花。

六一儿童节时候，小露在花坛前说，我看到一只雄鹰划破天空。小七说，壁虎从花架上爬走了。小花说，我听到了马蹄声。小东说，我闻到了奶茶的香味。没过多久，天上飘起了六瓣的雪花。本来正欢度儿童节的同学们都高兴地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里打滚，像雪山飞狐一样飞舞跳跃。花坛上的花朵上堆满了雪，像是雪雕成的。

在那之后，花坛变成了法力的象征，大家有了秘密话，除了可以向朋友说，还可以向花坛说。于是大家就像忏悔者面对神父一样一五一十地向花坛诉说着心事。下课了，大家相互问，去花坛吗。有人跳进花坛，就变成了毛毛虫，在花朵的八卦阵中，大家可以攀在花枝上打秋千，可以亲吻花蕊。有人化成蜜蜂，采摘花蜜。那时候班里有许多金黄甜美的蜂蜜。我们都学会了以毛毛虫的视角观察花坛，就像一座巨大的森林。风过处，枝叶窸窣作响。花坛中的道路也复杂多样，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经常有人在里面迷失道路而耽误了上课时间。这时老师就会说，亲近自然是好事，但万物都有限度。

后来，学校在西北处新修了高楼。如果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校园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不规则的俄罗斯方块，一个不标准的“凸”字。一进门先是水房和小卖铺，愈进愈阔，左边是操场，操场的那边是高楼。右边有一道旭日东升气象万千的山水瓷砖画。顺着这条路是几个按照年级划分的院子，里面又有不同教室。在校园的尾声，“凸”字的边沿，一面墙上有科学家与英雄的铜黄色浮雕。花坛处在操场的边沿，显出苏世独立的高贵气质，像一只卓尔不群的仙鹤，像是神话中的悬圃。传说有一个隐士专意来到我们学校，化成一片叶子，在花坛里修道。当我们站在花坛的大理石瓷砖边沿，就感到自己站在了紫禁城之巅。我们从花坛上腾空而下，就像大内高手从宫殿屋瓦上飞落而下。但有人因为降落姿势的问题而骨折了。日后人们就看到他拄着双拐在校园里走动的场景。

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喜欢去花坛里淘宝。王老师说，从花坛里拿到什么东西就是大家以后人生的走向。小花拿到一盒化妆品，小东拿到一只冬瓜，小七拿到一把枪，小蝶拿到了一只蝴蝶翅膀，小米拿到一根粉笔。后来，小花做了化妆师，小东做了厨师，小七做了警察，小蝶当了植物学家，而小米当了老师。如果将之拍成一部动画片或别的什么，可以叫做，花坛寻宝记。

还有人竟然去花坛里游泳，我们说他是围棋盘里摆象棋，他穿着泳衣泳裤，俯卧在花坛里，像是王祥卧冰一般。他的诚意着实感动了上天，花坛里涌出水来，我们看到，像是在海底一般，他自由自在地游着，各种各样的小鱼在他身边一起游动。花坛仿佛一个美丽的游泳池，同学们纷纷跳了进去。激起滔滔的水声。

我们就是在奥妙无穷的花坛里观赏长江，黄河的。我们看到了波澜壮阔的壶口瀑布，看到了风急天高猿啸哀的巫峡，我们站在花坛边上，感受着万里长江，天上黄河。我们在花坛里欣赏古典园林，看到了苏堤，留园，拙政园。我们在花坛游遍了名山大川，仿佛观看《万里江山图》，所以在后来去各处旅行的时候感觉哪里都很熟悉。

小学毕业时，为了表示对花坛的纪念，班里的四大才子之一小苗写道，有时，花坛是风景名胜，有时，花坛是万丈悬崖，有时，花坛是寻常巷陌。有人在花坛里寻找爱情，有人在花坛遇见美景，有人在花坛唱歌跳舞，对于我们而言，花坛是五六点的晨曦，正午灿烂的光芒，衔着西山的落日余晖；花坛是一个最初的舞台，一片种子的沃土，一个理想的策源地。我们将要在这里起航，我们将要在这里开放。

而后，几乎每个人都从花坛里拿了一抔土，像是领圣餐一般。许多年后，大家拿出那抔土，里面仍有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