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都在,从未走远
一个清晰的梦,父亲的脸。
算下来你离开我们十年了,梦见过,但多是模模糊糊。走的时候是临近冬天,天阴沉沉的很冷,于是每次很冷的时候都会浮现当时情景,想起你。你用自己倔强的方式做出自己的选择,捍卫了自己的尊严,是我们隐隐的痛,难言的痛,羞愧的痛,锥心的痛。讳莫如深,一直不敢用文字写出来。
回想起来,在人生的路上,一直为我们遮风挡雨,一直爱我们的你,其实一直在战战兢兢地走。
十八岁高小毕业,在当时的农村算是知识分子,一辈子会计,却没有算好自己人生的账。和妈妈一样,都是一大家子里的老大,自然要多几分责任。奶奶走的早,爷爷一直在外面做生意,三个弟弟从成家到立业都要你操心。终于他们都可以自立了,我们也大了还要你继续奔忙。依然记得你帮二哥盖好房找到对象开心的样子,说这下子任务算是完成了。
会计在大集体时是不会受亏的,但分田到户要自己干,不会农活的你就开始为难了。还好大姐、大哥下学顶上来,加上特别能吃苦的妈妈,日子还过得下去。等到姐姐哥哥结婚,我和二哥上学,生活立即捉襟见肘。地里收成不好,竟至青黄不接要借粮接济,应该是你最为难的时刻。印象中和妈妈吵架也多起来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就是那个时候记住的。
我在家里最小,受到你关注最多。小时候最多的印象就是躲在被窝里你的怀里,不停跟你问东问西。除了一次没看好门,让狗把请客的肉叼跑了,你拿着大扫帚就过来了,印象中没有挨过你打。都说我最像你,不仅是脸型,脾气,早白的头发,甚至不高兴时常皱的眉。
一辈子做过很多事,当会计、做木工、打石子、种地。做木匠为了补贴家用,记忆里的家中几件简陋的家具均出自你的手。受你影响,大哥初中毕业后也学了木工,最后变成一辈子的事。
做菜有一手。来重要客人了,比如舅舅们,一定是你下厨。心底的美味都是你做的,猪蹄冻、炸带鱼、煮猪肝、粉丝炒鸡蛋……别家没怎么吃过。每个人都有一道一辈子吃不厌的饭菜,你最喜欢的是菜稀饭,菜可以是青菜、苋菜、红薯叶,一把米,面粉勾兑一下,加点盐就可以了,呼呼可以喝几大碗。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选择,你都支持,即便我做的不对,你也是劝哥哥姐姐,向往日一样让着最小的我:毕竟家里就他一个人出来了。中考时,我问你的建议,毕竟参加县中考试要十块钱,你的支持让我从此有了不一样的路。上大学报名,你陪我去,一路颠簸七八个小时去合肥。宿舍里的同学,高矮胖瘦老家在哪,你都记得。大学回家,你对我说话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让我很不习惯。那端给我的一碗面条,也让我羞愧难当。
放假回家兴奋地给你描述食堂美食,加了肉末浇头的面条真好吃。你一句话就把我说的服服帖帖:枯枝烧肉也好吃。隔壁村放电影,我兴奋地别大杠骑自行车回家,把一个小伙伴的牙撞掉好几个,你教训我:乐极生悲。
我大学费用是你沉重的负担,农村几无收入,几亩地和简单的猪羊鸡,还有各种皇粮国税,以及各种依附而来的各种费。每年固定要交的几百元学费,让你明显苍老许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只要农闲,六十多岁的妈妈也跟着村人一起去打工,哪有工可打?只是捡破烂废品慢慢积累一点点微薄钱。也试过多种经营,无奈拉不下面子,最终多不了了之。
妈妈生病期间,一反啥事不管的常态,从头到尾无微不至照顾她。妈妈都说你像变了个人。妈妈还是先走了,那时我就隐隐担心,如果你也不在了,我回家还找谁呢?
你的能读会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酷爱赶集,也喜欢买东西,被很多人羡慕,却不被自己孩子们认可,觉得你是夸夸其谈光说不练。渐渐年纪大了更加特立独行,在农村尤其不被接受;跟我到南京过,又融入不了城市生活。很多看法、做法不被大家接受。封闭的土地上,一点异样都不会被接受。
六十岁中风这件事对你影响很大,拖着不太方便的胳膊,和打了折扣的语言能力,让曾经骄傲的你感觉异常难过。年近七十,逐渐抑郁,而你又不如我可以通过现代医学、读书、运动等慢慢排解,只能指望别人的理解、支持,而这也不可能满足,结果只能越来越严重,直到放弃自己。
七十三,人生一道坎,你没有过去。生命的最后,我们也没能走进你的心,依然用我们简单的方式作无谓的劝说,你都不屑与我们说话了。七十多岁了,你不希望别人教你怎么生活!
十年过去了,我也深陷其中的时候,才知道你的心是多么悲凉。陪伴和理解就是最好的药,可惜我们各种奔忙,直到他走后我们也不理解他,甚至冷语相向。一个人没有了指望,特别是亲人的依靠,消失是最好的选择。
高亚麟说:“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母在,你看不见死神。……你今年30岁,你不会琢磨,你60岁你都不会想,因为你老会觉得,有一堵墙,挡在你和死神面前,你看不到死神。父母一没,你直面死神。……当你看到死神以后,你老怕那个步子赶不上。”
墙不在,从此我们只能直面未来。其实他们一直在,就是我们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