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访谈:诗去质问、阐明、判断诗人之心(1)
①木朵:去年此时,你写下《除夕夜梦周氏兄弟》,其中有言:并非“梦中传彩笔”的夸耀,/这一口热茶,我在梦里饮得苦。而《梦》中的博尔赫斯、庞德、兰波和艾略特正是你的一部分现实的倒映。复述“梦”俨然是你写作的重心之一。如何才能恰当地复述一个“梦”?“梦”的性质在你这里是否充满了对称性:它是黑白分明、新旧交替的界线?或言之,梦是火焰,带你离开白昼的现实,而获得片刻的闲适?犹如你通过《窗前树》所看到的“旧时光”与“未来的新世界”的对称,梦兴许是对现实的推迟,使你尚可止步不前、追溯往昔,减弱因为新世界即将来临所造成的焦虑。“梦”的诸如飘忽不定的属性是否为你的一部分诗作撒下了怀旧的、荒诞的、幽深的气息?你是否注意到:你的不少诗作尽管不去涉及“梦”,却是讲究对称的,同时述说黑与白、新与旧的扭结、交织,仿佛是梦的仿制品?
廖伟棠:我的确对梦这一存在中幽秘的时刻深深着迷,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梦能向我揭示真理,因此我执着于复述乃至渲染、虚构我的梦。但是梦所揭示的真理越来越残酷、苦涩,梦成了我和我心仪的古人、死者对话的桥梁,我向他们诉说现实的种种荒诞和疼痛,我喜欢和他们对话胜于和生者对话,即使不是写梦的诗也如此。我的这些梦,绝对不是为我获得闲适的慰籍,我通过用诗歌的方式重新讲述它们以追问我身处的现实,像《除夕夜梦周氏兄弟》等;也通过对梦境的重构来诉说我生命中遭遇的困境,像我最近写的《孙悟空》。我的梦描述焦虑,但不减轻焦虑,只是指出超越焦虑的一点可能性,这可能性却叫我自己也感到惊奇,它通过不起眼的细节引领我和读者触碰到存在中幽秘的美,就像《除夕夜梦周氏兄弟》中那墙头的雪。
这种经历在诗中的发生如此神奇,以至于我在很多不是写梦的诗句中,也执着于现实中出神的、恍兮惚兮的那一刻不放,细细追问。对称只是它的种种面貌之其一,它带来的效果,正如你所说是“扭结、交织”,我喜欢这样在两个、多个世界之间的跳跃、编织。
②木朵:然而,你实际“喜欢”的是“那个高贵的中国”,并非“那个真实的中国”(《一个中国人对旅游者说的话》)。在你看来,存在的不是合理的:“这个时代,谁只要把摄影机的焦距校准/谁就得生气。”(《安东尼奥尼,安东尼奥尼!》)亦如你在《孙悟空》所言“我飘浮其中,满身是悲观”。你反复呈现的不是对当今时代的称羡,而是无奈得犹如丧亲之痛:“我那一个中国已经注定/卖作戏剧中那一个中国。”(《听得白驹荣〈客途秋恨〉》)正是不断的丧失使得你在两个世界里颠簸不已,也许这类“绝望”反而促成诗艺的递增:一种既定风格弥漫开来。令你“绝望”的不仅是“这个世界”,还包括“这个世界的'诗人’”:“他们不真诚,只热爱自己的虚荣,而忘记了这个期待他们代为言说的整个世界。”(《二十九岁的遗嘱》)那么,你是如何看待“诗言志”这一古训的?
廖伟棠:首先,诗人必须有志,方能言志,方能为诗。无志者,诗写得再冠冕堂皇也立不住脚。志一方面是一种态度:是志气,是矜持,是高贵,是有立场;另一方面是心胸的包罗万象、坎坷磊落、慷慨抑扬。“诗言志”就是要求我们的诗承担严肃的问题、针对这世界的现象发出诗人的声明,诗去质问、阐明、判断诗人之心。而志,于我,还是忧愤、是执著、是理想主义、是信。
“诗言志”后面还有“歌永言”,我理解为诗歌自身的要求——超越诗人的“志”所控制的、又反过来补充“志”的,属于语言本身的魔术。诗歌语言能带领诗人去到他自己也难以想像的境地,在那里艺术的法则和道德法则统一了,美包含了真和善。
我所向往的那个高贵的中国,也就是我志之所向的中国,她不是一个政治实体,而是一个文明的灵魂所在、一种精神,她由一些耿介、认真、智慧、仁义的人组成。
而当今中国,存在的当然不是合理的,贫富的极端悬殊、权力和金钱的赤裸崇拜、大众媒体和大多数知识分子的助纣为孽……光这些就叫一个有良知的人愤懑,诗人者,又岂能不发愤以抒情?本质上我已经是绝望的,但所以不放弃诗中的斗争和抗议,诚如本雅明所言:“只有为了那些没有希望的事情,我们才获得希望。”因为到最终,我们还必须为“心中的道德律和头上的星空”负责任,也就是为良心负责。
坚持“诗言志”也是要求诗歌存在“心中有道德律,头上有星空”这一坐标系,来要求自己:言说生命的痛苦与欢欣,言说世界的绝望与希望、社会的不公与抗争。在这个“后现代”的嘻哈语境中,我仍然相信诗人是负有使命去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的。
③木朵:你确实在反复“展览”自己的愤怒:“荣枯咫尺异,惆怅'亦’再述”。正是要发出一种“声音”的愿望,督促你去觅得恰当的喉管。“而想像一种语言就叫做想像一种生活形式”,是否在每次有所担待的表述中,你都把自身置于真实生活的“别处”?一方面要别出心裁,一方面要治愈肺腑,也许在双重使命的要求下,你开始大量接受来自你所认可的“旧时光”里的匿名的赠予;在我看来,你精通嵌入之术——即便是古老的陈词滥调,一经嵌入,它们在诗中又容光焕发。至今为止,怎样的馈赠才令你欣然接纳?或者说,观察自己的语言,还有哪几种“声音”亟待获取?
廖伟棠:在我看来,新诗对古典诗歌/文学的学习和取纳远远未够。古典诗歌/文学犹如璞玉,有现代精神的外国汉学家(如宇文所安)替我们发现和琢磨了一些,我们自己的实验家(如废名、卞之琳、柏桦、肖开愚)在实践中冒险找到了一些,但是还有更多我们未曾注意到的。古典诗歌/文学真是个巨大的宝库,我每读一点都必有收获,我写过《读古诗词对我的几点启发》和《在石头里读与写》等文章略谈过我的一些学习体会。
在表述方式上,我曾经很着迷于你所说的“把自身置于真实生活的'别处’”,以求更抽离也更自由地发声,我还喜欢借他人之酒浇自己之块垒,通过“翻译”和“改写”经典来让古人和我一起说话,这样一来我和他都能说得更淋漓尽致。但是未来我更渴望直接说话,站在残酷的此地、毫不留情地说出真相,要说出真相而不被它的蛮力压垮,不因为真而失掉美,这是困难的,如真能做到时会有狮子吼的效果。现在是为了将来无所依傍时/面对真空时仍能大声说话而源源不断地吸收能量的时候。
我尽可能地吸收、接纳,只要是传到我手上的我都力求从中有所得。而当中我最注重的还是风骨和修养上的学习,近则取五四学人,远则取孔门儒士,他们未必是诗人,但其真、其正,却是诗人的根本要求,也是“如何建立诗人形象”的基本。至于语言,我先要求能做到“漫浑与”,再关心“诗律细”,我的语言仍然不够丰富和细致,我希望能从杜甫、庞德和鲁迅处得到更多遗产:前两者的庞杂却有条不紊、枝蔓横生,后者的犀利奇险。
④木朵:来自多方面的援手会不会给你造成一种诱惑:督促自己成为一位博学多才的诗人,至少要谙熟古往今来诗艺之关键所在?每一位壮怀激烈的诗人也许都必须构筑将自身含纳在内的传统。在《论孤独》中,你给自身提出了要求,并且强调了一个“父亲形象”:“我要把自己当作实验品,我有杜甫”。在通往博学多才的道路上,你会觉察到哪些困难?会不会预想四十岁时应该站立在某个位置上?正如你有杜甫,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迅速》中则提到“我对墨丘利的崇拜也许就是一种要我成为什么样的人之热望的表现。我是一个梦想成为墨丘利的农神;我写的一切都反映出这两种期望”。作为一位奥林匹斯山的神,墨丘利“长着有翅膀的脚,轻盈腾空,机敏灵活,善于审时度势”,“代表共振,或者参与我们周围的世界事务”,而农神“看起来忧郁、倾向于静观和孤寂”,“代表聚焦,或者创造性的聚精会神”。令我好奇的问题是,杜甫是否可以成为各种年龄阶段的诗人步其后尘的模范?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把莎士比亚奉为西方经典的核心,仿佛他默认了在东方某地也有类似的核心,杜甫是否足以成为汇聚一切的核心人物?
廖伟棠:我的确渴望成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诗人,能为一切主题写作,当然这是个奢望。但至少我要知道大多数比我优秀的前辈他们的奥秘,了解他们的长处和短处,知道自己可以寻找哪些突破、占领哪些领地、冒什么样的险,然后我要知道各个学科的一些基本准则,在面对这个时代的一些特殊问题时能有自己的一些见解,这些见解不权威但是忠实于我真实的本性。切·格瓦拉说:“我是二十世纪一个小小的证人”,这是我对自己作为诗人起码的要求,对自己、对世界,都不做伪证。
困难太大了,主要来自于怎样在巨大的局限中取得尽可能的突破,而且要在全然的诚实和明白中。我完全有可能在现在就失败,不用等到四十岁。但是我希望四十岁的时候我能更了解自身的局限和能力,现在姑且放胆一博,说不定因此在十年后我会有更大的勇气。
我目前的私人传统至少要包括如下名字:卡夫卡、曼德尔斯塔姆、姜夔和废名(这四位是我的挚友);鲁迅、里尔克和庞德(这三位是严师);陶潜、杜甫和惠特曼(这三位是超越诗歌的精神导师,教导我人和世界的关系,演示在虚无中建立秩序的伟力),最终他们告诉我的不止是诗歌问题,更是人之为人的意义问题。
杜甫的确是模范,他通过他的写作告知我们:诗歌不是无意义的、存在也不是无意义的,暴政、灾难、厄运、死亡并不能战胜精神的高贵。即使不是诗人,也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安身立命的明示。他是孔子最重要的传人,他和孔子一样能成为你所说的“核心”,最关键的是他坐言起行,用他的一生和一生的作品“体现”了那个时代其矛盾、其苦难、其混乱以及其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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