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菊坛轶事1(作者:程滨先生
【博主絮语】这篇“津门菊坛轶事”很八卦。据说作者是津门一位年龄不大的中学语文教师兼京剧名
票,想必与津门京剧名家过从甚密,否则哪里知道这么多“秘闻”?又说该师古典文学造诣颇深,难
怪文章文白夹杂,佶屈聱牙。
程正泰有弟子名崔连有,为票友身份。崔藏杨宝森录音资料极丰,几可谓应有尽有,电台所无者,彼亦不缺。崔嗓音劲头酷肖宝森,有甚者,杨氏呲花冒嚎处,崔亦呲花冒嚎,决不走样。某次聚会,崔歌,或谓崔夫人曰:“崔兄之歌绝好。”崔氏谢曰:“外子亦无甚好处,惟似杨先生而已。”
程正泰谓张克曰:“杨派演唱五字诀:柔、嗽、拖、顿、挫。惟《昭关》'一轮明月’一段多用'柔’、'拖’两诀,而不宜用'嗽’。”
孟广禄《刺王僚》念白:“内穿搪密铠甲三层,外罩锦袍。”程正泰闻曰:“老词云:'内穿搪密
铠,外罩锦袍。’穿着如许厚密,如何行走?得非木乃伊乎?”及观青年团演出剧本,竟作:“内穿搪
密铠甲三层,外罩铁袍三层。”卢松笑曰:“讵非锅炉乎?”
张克录制《空城计》,上级命改[散板]“恨马谡”为“小马谡”,盖嫌其重复。张无奈,厥师程正泰颇不满,云:“'两悔两恨’,此杨派特色。若唱'小马谡’,则谭派矣!”“两悔”谓念白:“悔不听先帝之言,……悔之晚矣!”“两恨”则唱词:“恨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
《洪羊洞》旧名《三星归位》。程正泰曰:“杨延昭为白虎星,孟良为赤虎星,焦赞为黑虎星。”
程正泰云:“杨派[西皮]以《空城计》之[摇板]为最难,[二黄]以《洪羊洞》之[散板]为最难。”
程正泰称尝观鞍山某学生演出《汉宫惊魂》,竟翻跟头、走虎跳前扑。此剧买“僵尸”、“抢背”、“甩发”,此皆老生行当所有。如跟头虎跳,汉光武帝遂成大武行矣!
程正泰谓麒麟童《跑城》身体微摆,以此显出内心喜悦。今学麒派者,竟大摆其臀,岂欲徐策跳草裙舞乎?(余按,此语或因小麟童而发。)
程正泰云:“某些麒派演员《坐楼杀惜》,自阎婆惜怀中取休书,手极尽哆嗦之能事,且几出几入,虽能博得一时彩声,终不免轻薄之嫌。”闻者掩口。
张克云:天津青年京剧团初组时节,老生主演为马连生,二路为穆冠群,吾为龙套而已。某日穆某有事,无人出演《探母》之六郎,乃命吾接替,应之。命排练,吾对以台上见,及至演出,终无瑕疵。时余嗓音并非上乘,然无论调门高低,皆能勉强歌之。如蓝文云《岳母刺字》,调门极高,无人能岳飞,而余应之。其时以余之身份地位,断无琴师调嗓,全凭台上锻炼。团中雷英、孟广禄早已成名,某领导问余:“能演《大·探·二》否?”余对曰:“能。”遂调嗓三阅月,乃登台为主演。青年团组团时老生行头皆为马连生量体裁制,余之行头皆日后另置者。
张克为乃师程正泰筹办“舞台生活六十周年演出”活动,经费棘手。时张克指门外,谓乃师曰:“车在外,倘经费不能筹集,鬻车之资,料亦无虞。”(按,余闻张克车为分期付款所购。)后倍经周折,经费终有着落。纪念演出《洪羊洞》,按旧本上令公魂子,并有八贤王射虎情节。饰令公者为曹世嘉,年八十一(曹为杨宝森的里子老生);饰孟良者为李荣威,饰焦赞者为张韵啸,饰程宣者为李少广(李为杨宝森之丑角),皆逾七旬。卢松饰八贤王。程正泰前六郎,张克后六郎(《病
房》一折)。至最后散板,张克之唱真为一字一珠,听者莫不堕泪,张克亦不能自已,至于泪流满面。谢幕时程正泰亦泪不能禁。后据张克云:“唱至'抬头只见儿的老严亲’一句,恍惚如真对老父,兼之日来为此演出奔波辛苦,万感云集,情不可遏。幸只二句便剧终,否则恐不能收场矣。”
《空城计》、《洪羊洞》皆少壮不宜上演之剧目,全国能上演此剧之青年,惟张克一人而已。他人非不会唱,实不能唱也。余每谓人曰:“于魁智但能《打金砖》耳。”恐于迷必河汉此言,噫!
青年团在电台录音。旁人听自己所录唱段,多不满。惟张克一听自己录音便噱曰:“此歌者为谁?绝佳!”张克喜与人噱,惟听自己录音时似不经心,实则极为专注。时为伏日,张克摇扇驱暑,每到自家歌唱处,扇辄止摇;每腔一落,而过门起,则复急摇折扇。此为无心之举,然以此断其扇之动静,百无一失。
演员演出前不食荤腥,恐嗓为油所腻。惟张克演出前必食肉不可,否则演出未了,饥肠已辘辘而鸣。盖张克唱全用气力,而非用喉嗓,故饥而不哑。
杨宝森白日调两出戏,而夜间演出前半嗓音犹不痛快,必至后半出始可。张克亦类似,越唱越佳。自称每次演出均越靠后越好,第二日强似第一日,第三日强似第二日。或谓张克曰:“待君嗓子唱开,亦近散场矣。不怕没有劲,就怕劲才来!”张克大笑曰:“此是功夫!”
张克《洪羊洞》“再与老军说从头”之“从”字,音介乎“从”“宗”之间。盖“从”字头送气,“头”为喷口,不易发挥,杨宝森亦有此唱法。卢松曰:杨宝森《失街亭》“靠山近水把营收”之“收”字,音亦介乎“收”“扣”之间,其理如上。
卢松云:月琴四品:领、随、伴、坠。上海梁建月琴已臻“领”之境界。又云一人姓名,不复记省。
戏班有谚语:“大花脸,小嘀咕。”盖言花脸演员多好犹疑踌躇。卢松谓青年团花脸杨光:“与他在劝业场逛一上午,最多买一纽扣。拿回家中,坐对面看五分钟,还须回去退货。”又张克谓杨光:“此人言语,原封不动拿来装入甩干机中甩十分钟,所剩者庶几可信。”
赵秀君录制《大·探·二》时离话筒过近,卢松在控制室传话,使之后退。赵对曰:“OK!”卢松视余曰:“真以为自己是'女王’了!”
朱建中录音,欲在两琴中择音色优者,请迟金声定夺(朱在录音棚中,迟在控制室中)。朱试
第二把琴,音色沉闷。迟谓卢松曰:“汝语建中:此琴伤风,不复能用。”卢出谓朱曰:“先生命你与
此琴打些消炎药。”朱茫然不知所谓。
某次开始录音,赵秀君不在现场。卢松询其所在,或对曰:“赵秀抽烟去了。”卢松乃转告迟金
声、程正泰曰:“赵扎吗啡去了。”程大骇,卢复低声曰:“吾侪不好直言其如厕耳。”
《二进宫》杨波唱词:“千岁爷进寒宫休要慌忙。”后曰:“千岁爷进寒宫学生不往。”上级领导
嫌其重复,遂改后为“千岁爷你进宫学生不往”。卢松曰:“临剧终杨波方敢'仗着太子叫皇兄’,而此
处竟敢直呼尔汝!徐延昭不以铜锤击之则不足以泄其愤。日后舞台演出至此应加身段:杨波唱完此
句,徐延昭立摘其帽翅一枚,以观后效。”
旧戏班迷信“五爷”,盖老鼠为“灰爷”,黄鼠狼为“黄爷”,蛇为“长爷”,狐狸为“红爷”,刺猬为“仙
爷”(余记忆或有舛误)。今青年团演员犹敬畏之。某日张克、孟广禄、张克谈及“黄爷”。卢松自云
尝至芦台演出,散场熄灯后,众人于舞台上消夜,有人背诵适才所演之戏文,但闻其声,不见其
影,疑为“黄爷”。孟广禄云:“余三四岁时居天津老城里,尝见众'黄爷’搬家场面。”张克遂云:“尝
闻山东蓬莱阁'黄爷’搬家,约万馀。”孟曰:“料无人阻之。”张克曰:“孰敢为此?不欲生邪!”
卢松云:少时众人皆倒仓,唯马连生嗓好。是以常命其歌《探母》,庶几日日如是。马虽不
适,亦不得不歌。其嗓音不适,不免自家另寻发声部位方法。久之发声部位畸形,遂成左嗓。迟金
声谓马连生多用“混合音”。卢松曰:《探母》“叫小番”既为“混合音”,如今马连生句句皆是“叫小
番”。又,马连生怕低不怕高,卢松谓其抒情不行,打架行。
卢松评赵秀君:“待赵能走在胡琴前,则难能可贵矣。现今乐队如坦克,前面开道;赵秀如步
兵,后面跟随。”行说行学匪兵端枪行进貌,观者绝倒。
青年团鼓师崔洪小楷绝佳。余尝观其所书扇面,其一为苏轼《前后赤壁赋》,其一为李白《蜀
道难》,皆可圈可点。崔洪笃信佛教,早晚焚香,每彻夜读经,又喜在佛前作小楷。余观崔洪形
容,当为性急之人,而竟能作字端正乃尔,宗教、艺术之移人性情,洵不可量也!
旧《洪羊洞》八贤王上场打小锣,崔洪易以大锣,非议四起。崔云:观众情绪方为杨六郎[散
板]激起,吾恐为此处小锣所泄也。
崔洪云:小锣、铙钹不分家。
琴师王悦性近清狂(按今日名词则为神经质),每独处居室,辄骋遐思:“余举国第一,余世界
第一,余日后又当如何?”张克、卢松曰:“欲使王悦听命,必直斥之始可。如大声疾斥之曰:'王
悦,汝某某处误,当如何如何,汝识之乎?’彼必愕然而俯允。盖彼每思:人必礼我,称王先生如何
绝妙。而此斥责大悖其一贯之思路,彼无暇转折,不得不是吾言。”余谓此乃禅师家当头棒喝之法
也。又,或云:王悦与妻勃溪,妻吓王悦曰:“吾食安眠药!”遂服数十片!沉睡不醒。王若无事,
亦不送医院。惟坐对其妻,不时以掌披其颊曰:“醒否?醒否?”妻睡如故,彼亦如故。二日后,其
妻乃醒云。
某日张克录音时丢失手机一,翌日语众人,众人皆为其寻找,助其回忆。王悦入,众语之,王
曰:“昨日你带来否?”崔洪大笑:“王先生思路果然与众不同!”
京剧行当有男女之别,唯胡琴无性别,纯雄无雌(公胡琴、母胡琴对称,而母胡琴为讥嘲之
名)。
津门有花脸名王继奎,为王泉奎弟子,已逝。闻继奎在世时常云:“时下中国只两个唱花脸
的,一为王泉奎,一为王继奎。”继奎擅画脸谱。袁世海尝至中国大戏院演出,继奎曰:“袁派脸谱
与众不同,吾当往一观。”至后台,立袁身后。及至袁捉笔描绘时,继奎立去,云:“一下笔便不
对!”
据传康万生至上海演出《二进宫》,至“学一个文站东(生唱)、武列西(净唱)”,康竟然一
气呵成,大得倒好。
蓝文云性蛮横,团中演员避之惟恐不及。蓝近来嗓音不好,乃迁怒琴师王悦等。某日在中国大
戏院上演《铡美案》,蓝只唱一句[导板],立刻罢演,而与人争斗,台幕不得不闭。
朱建中谓赵秀君之唱“太满”:一者轻重缓急掌握不好,经常把胡琴垫头唱实了;一者声音有“筒
子音”之嫌,处处铆劲。朱又曰:“乐队用劲时,赵不应过分用力。张君秋所得彩声,均非砸夯所
致,乃与乐队配合严密,相得益彰。吾尝谓赵:'吾琴为骨,汝歌为肉。今吾既为骨,汝则不能复为
骨。否则便是骨头汤也。’”
迟金声嫌赵秀君念白尺寸太慢,都如叫板。
余问朱建中授徒否,朱掉首。俄尔,哂曰:“如今学生理论较我多多,然不肯用功。”
孟广禄问朱建中:“某日《二进宫》慢板,汝尝用逆弓数下,对否?”朱颔之,曰:“逆弓力道必
与顺弓相同,始可使用,殊难。然效果自是不同。”孟复问:“何先生(顺信)用正用逆?”朱笑而不
答,但曰:“时人均不愿用功也。”
何顺信晚年多所创造,与现今所流行之何派京胡出入甚大,其精华倾囊授之朱建中,旁人无与
焉。何尝责朱记谱整理,朱百事缠身,无暇顾此。每谈及,辄引以为憾,以为有负师嘱。
朱建中不欲录制卡拉OK带,谓此物为观众所喜,而以操琴谋生者则恶之。朱又嫌此物太为清
晰,恐同行偷其技法。然朱亦曰:“某些东西有手把手亦未必教授得会。”
演员录音,虽百遍而不能完美,人虽知其不可避免,然不能不抱憾焉。惟朱建中曰:“我与众
不同。凡一段中有两处满意者则可,——且让人家学一阵去吧。”
有苍蝇聒耳,余以纸击之,不中。朱建中接纸曰:“吾擅此道。”一击而陨。又,程正泰年七
十,自称犹能空手捕飞蝇。然余尝见先生空手捕蚊,亦不果。
刘淑云(国家一级演员,青衣,朱建中夫人)曰:“人多谓杜近芳有神经质,半出嫉妒。杜聪
明绝顶。尝云:'我总想给我玖哥(梅葆玖)说说戏,他那个不对!’”
或云:某日与袁世海聚餐,上米粉肉,袁自称有消渴症(糖尿病),不食。后上烤鸭,袁则食
之,惟不用薄饼卷鸭肉,而代以生菜。又上鲈鱼,其子袁小海将鱼腹面向乃翁,为父夹鱼,一箸而
鱼腹尽去。又,袁曰:“吾新增一健身运动,朋友请吾泡脚,有小姐按摩。”
天津青年京剧团公认张克音色最好。享名而不为内行所认可者,孟广禄是也。
或曰:演员若太适应录音棚之混响,此殊不利于舞台演出。孟广禄便有此弊,气息不深。
张君秋晚年重听,授徒每冒调,学生勉强忍俊者三。张环顾诸人,默然入室。移时复出,则
耳上多一助听器矣。
薛亚萍改名亚平,云测字先生谓萍字漂泊无倚,故易平。薛自称初名“苹”,后通行简化
字,则人以“苹”字易之,后又为人写作“萍”字。
请较薛亚萍如何气息。薛云:“声音上升,气息下沉。呼吸时以脐代鼻。”又,朱建中云:
“唱高腔时,可双手用力上抬重物。盖上抬重物,足履地必实,气息自然下沉。”
迟金声云:老生之“硬嗽”,多施于老迈之人及哭头。如陈士美之流则不宜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