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汪兆骞先生:将苦难化作清流
本文作者(中)与汪兆骞(左)、梁晓声在山西晋城
文 | 傅兴文
来源 | 北京晚报
一、出错的记忆
前年3月中旬的一天,陪汪兆骞先生参加一个电台的访谈节目后,送他回家。边走边聊时,我提及最近在策划一个江浙沪系列讲座活动,打算请他于本月底下月初前往南方。汪老略一沉吟,说没问题,那段时间没有其他安排。
汪老正如往常一样大步流星地走着,蓦地停了下来,恍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定定地望着不远处拥堵在立交桥上的汽车长龙,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刚想起来,那段时间恐怕不行,正好是清明节。今年是我女儿去世五周年,年初我姐姐也刚走,得和家人去给她们扫墓。”
老人家的声音明显比刚才低沉了许多。虽然他的语气里并无太多的伤感,我却很快感到心口一阵紧缩,因为我迅速搜寻记忆,清晰地记起汪老那位年仅四十出头的唯一爱女去世于2013年,应该是去世六周年,而不是五周年。往常,无论讲座还是聊天,汪老都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时不时引经据典,记忆力极好,现在竟然把女儿去世的年份记错了!
我没忍心向他指出这个记忆差错,只是凝视着他望向别处的眼睛回道:“好的汪老,是快到清明节了,给姐姐和阿姨她们扫墓要紧。”
有半分钟光景,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痴望着立交桥,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平时很少见的怅然若失的忧郁神色。最后,他又缓缓补充道:“我这个年纪,给她们上坟,上一次少一次。活动时间往后推推吧。”
二、洪水漫过的堤岸
2013年初秋时节,一位作家朋友说汪兆骞先生写了一部讲述民国知识分子真实面貌的作品,他已向汪老推荐我作为他的作家经纪人。
我当时并未抱多大希望。我上学时就曾在《当代》杂志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多部名家作品上见过“汪兆骞”这个名字,一位曾在名社名刊任职多年的资深编辑家怎么可能会找我这个尚未做出多大成绩的独立年轻编辑作为他的经纪人呢?
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汪老发了一条信息,表达想为他出版新作的愿望。汪老回了信息,说最近有些事,等过一阵子再联系我。
果然不出所料。我想。
几个月过去,进入了寒冬,当我早已不抱什么奢望时,收到了汪老发来的一条信息,说一个多月前女儿去世了,他去外地待了一段时间,刚回到北京。上次联系时,他正在医院陪癌症晚期的女儿做最后的治疗工作。
我深感震惊,并为老人家感到心疼。我给汪老发去一条较长的安慰短信,尽管知道那对于抚慰当事人的心灵创痛并无太大帮助。
汪兆骞
不久,我去汪老位于马甸桥附近的独立书房拜访他。那是一位满头灰发、脸色苍白的清瘦老人,神情平静,语气和缓,却难掩隐隐的苍凉凄惶之感,那双带有血丝、略显肿胀的眼睛让人想到遭洪水漫过的堤岸:大水虽已退去,却仍残留着种种痕迹。
显然,这位老人尚未从痛失爱女的漩涡中走出来,他没有心情与外界联系打理出版方面的繁琐之事,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埋首书房。
三、旅途中的追忆
对于悲伤,每个人都有倾诉的欲望。契诃夫就曾在一篇名为《苦恼》的短篇小说中表达过人的这一天性。不过,认识汪老七八年来,我极少见他主动提及此事。这几年,我陪他去过全国几十座城市,参加过大大小小的上百次活动,只有当别人问及子女情况时,他才会简单谈起,而且神态自然,没有任何长吁短叹,更没见过他在人前落泪。其中,有次情形令我印象深刻。
四年前的夏季,我们从太原驱车前往朔州。在轻松愉快的聊天中,时间飞逝。聊到家常话题时,东道主朋友问汪老有几个子女,汪老平静地说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几年前刚去世。
车里瞬间陷入了沉默,几位朋友肯定没想到身边这位精神矍铄、话语滔滔、走路风风火火、和蔼可亲的老头,在看似极为幸福的晚年里竟埋藏着这样的悲痛之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汪老较为详细地回忆女儿。
汽车在大地上快速行驶着。窗外是悠悠的白云,苍茫起伏的山峦,以及时而穿越其间的幽暗狭长的隧道。汪老一手托腮,长时间侧脸望向窗外,缓慢地低声絮语着往事:
女儿从小就很优秀,擅长作文歌舞,长得也好,跟他在文艺界的一些朋友也保持着好友关系。她生前在一家德国企业驻华分公司任职,工作能力突出。不幸检查出癌症后,经过反反复复的化疗放疗,短短几年时间,女儿以前乌黑秀丽的长发已几乎全部脱落,原本高挑、匀称的身材只剩一副骨架。在生命最后一段时间,女儿才对家人们吐露心声:你们知道做化疗有多痛苦吗?我早知道自己救不过来了,要不是你们坚持,我早就放弃了。我做化疗其实是为了你们,为了给你们一点希望。女儿的语气中并没有责怪的意味,只是像在自然而然地陈述一件事实、总结教训那样。
临终前,女儿特意向年逾古稀的双亲提了两个要求:希望老父亲一定要完成因为她生病而搁置的写作计划;希望老母亲能够陪伴、照顾年幼的外孙女儿长大成人。
汪老没说女儿为什么提这个要求。这不难猜想:当两位老人各自有了一件耗时耗力耗心思的重要任务后,他们还有时间精力沉浸在悲痛中吗?
汪老谈到他极其规律的作息习惯:早晨起来后在公园快走几千米,边运动边构思当天的写作内容,上午和下午分别到书房伏案写作两三个小时,每天保持两三千字的速度,傍晚再去公园快走几千米,直到身体出汗为止。汪老说,他每天坚持锻炼,不是为了长寿,而是为了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完。
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忍心搭话。车内一片寂静,只有轮胎擦地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一位老人对爱女的喃喃独语和追忆。车子在迅疾前行,窗外的景物在迅疾后退、变换、明暗交替……
四、悲伤与理智
“民国清流”系列作品出版后,见网上有读者说书中有个别地方有点“煽情”,比如,蔡元培应孙中山之邀北上担任北大校长,在火车上望着窗外,想起刚辞世不久的孙中山的音容笑貌,不禁热泪盈眶;比如,李大钊被害后,胡适独自去西山墓地凭吊时,向天悲声……
是的,我也赞同个别地方的情感表达更克制些会更好,但我能够理解并想象得到,这是因为刚刚痛失爱女的老人在写作时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心绪投射到了笔下的人物身上。
关于周作人遭遇爱女夭亡一事,汪兆骞这样写道:
“1929年11月20日,在深秋肃杀的寒风中,他那如花朵般的十五岁女儿若子,不幸突然凋谢……周作人这段文字,不仅写出爱女夭亡经过,特别是若子临终时神志清明,那一切言行,让人历历在目,不堪回首,更是写出作为父亲的周作人肝肠寸断、如触肿疡的刻骨悲痛,令人泫然。……为了祭悼爱女,他在八道湾十一号寓所,设祭棚,请来众僧人,置道场,放焰口,诵经文……他这么做,既是抚慰爱女在天国的灵魂,又是借此抚慰自己悲痛欲绝的心灵。更重要的是,他在表达对一切生命的尊重。”
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到一种移情,作者与其笔下的人物几已融为一体,他写的是周作人,更是自己。
论及周作人长久沉溺于丧女之痛无法自拔时,他是这样评价的:“周作人在《中年》一文中说,'中年是理智的时代’,应'用经验与理智去观察人情和物理’。但若子之死,他表现得并非’理智’。人啊,有时很难说清。”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作为遭受相同锥心之痛的同病相怜者,时已年过七旬的汪兆骞尽管也曾像时值中年的周作人一样被悲痛所淹没,但他在努力用理智去调整自己,以承受命运的心态去应对人生中的苦难。是的,苦难和悲痛不应该被遗忘,我们却不能任自己沉溺其中。因为人生原本就像渡劫,一旦沉溺于悲凄之情,就可能被命运的磨盘碾为齑粉。
自从爱女走后,汪兆骞先生以非凡的勤奋和马拉松运动员般的毅力与恒心,将几十年的积淀一一挖掘出土,这几年已陆续出版了“民国清流”系列七卷本、《我们的80年代》和《启幕:中国当代文学与文人》等书,共同构筑了自晚清民初以来中国百年文学史的私人评述,以其所秉持的“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著史态度,客观公正的立场,丰富翔实的史料,古雅生动的文笔,犀利睿智的识见和剖析,以及洋溢在字里行间的对中国传统“士”的精神与风骨的推崇,深受好评。
汪老还写了《文学即人学:诺贝尔文学奖百年群星闪耀时》一书,他谦虚地对媒体表示,这部不属于学术著作,而是较为浅显的读书笔记。尽管如此,这部书也和前面几部一样具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从人性、文学、审美、历史等角度评述作家及其作品,坚决摒弃那种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主观臆测的二元评价思维。
已年届八旬的老人家依然在笔耕不辍。由于经常听汪老谈起他小时候在天津意租界的各种经历和见闻,经过我四五年持续不断地约稿、催稿,他已于去年疫情期间写完了十几万字的童年回忆录,预计今年夏季能够面世。
五、清流精神
跟无数读者一样,我也从《民国清流》等作品中汲取到大量的精神养料,除了对民国历史真容的认识,还有那些大知识分子们的人格、风骨与担当,相信也会在潜移默化中融入我们的骨血,影响我们的一生。
我这几年也从汪老身上学到了很多可贵的品质。
汪兆骞:《民国清流》,现代出版社,2015
比如,《民国清流1》刚上市那年,曾发生过一件令我十分汗颜的事,第一次陪汪老去外地参加活动时,我不仅因为堵车迟到,并且想当然地以为那趟高铁的始发站也在北京南站而带错了站(幸好我们是提前一天出发才没耽误正事),而汪老连一句埋怨都没说,甚至连不悦的表情都没有。
再比如,青年汪兆骞上大学时是王蒙先生的学生,他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后,单位离老师家的四合院只有一箭之地。老师身为普通作家时,汪兆骞经常去他家串门,喝茶聊天约稿摘柿子,但当王蒙成为文化部部长后,汪兆骞竟然连续几年一次也没去拜访老师,更甚的是连声道贺都不说。当王蒙卸任部长职务之后,汪兆骞又重新去老师家串门。而老师对学生这种与常人背道而驰的做派,居然也是一句怨言都没有,连提也不提。
汪兆骞先生在北师大的一次文学讲座上曾说过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我就是一片苍老的浮云,我希望落下的是一汪清水,虽然不像琼浆玉液那般甘甜,但我至少保证它是干净的,保持着一种纯净。做人做得干净就行,就无愧于自己的一生。”
六、一张照片
回到文章开头,那年清明节过后几个月,我又一次去拜访汪老,忽见他平时经常就座的小茶几前方的小案桌上立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相框,里面嵌着一张20岁左右女孩的照片。
那是一个女孩的单人照,而不是家庭合影,里面没有其他人,没有她的父亲,没有她的母亲,没有她的女儿,没有她的丈夫,没有她的弟弟,没有她的任何亲朋好友,只有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女孩:
青春,美丽,面含微笑,温柔又自信地站在绿意盎然的春天里,如一道明媚的阳光,如一朵清水芙蓉,又如一株风华正茂的白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