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桥乡手巾庵
向桥乡手巾庵
故乡蕲春县有很多地名让人难以忘怀,位于向桥乡孙山村和桐油畈村之间的手巾庵,就是这么一处带有神秘色彩的地方。记忆中,手巾庵是那么小,以至于初次光临时,不曾见一砖,不曾见一瓦,没有见到一间那怕是小小的庙宇,唯有山岭青翠的松涛阵阵,山中覆盖着苔藓的石洞巍然,苍穹之下,四野阒无人迹。然而手巾庵在乡民们朴素的脑海里,影响又是那么地大,所占据的地位又曾是那么的重要。曾有乡人在荒村陋巷偶然相聚,在无聊的闲言谑语中不慎亵渎了手巾庵,于是心底里马上后悔,暗地要忏悔三个清早,以示罪过。在世代种田种地、饲牛养猪,整日奔忙于青青田野与黄土山岗之间的村人们,手巾庵是他们坚守信仰、捍卫理念的思想发源地之一。
小时候在山村里,曾有一些时日,窗口还没有光亮,四周黑乎乎的,奶奶就窸窸窣窣地起床了,梳好头发,穿上干净的衣服,携着一个裹着红梗香和黄裱纸的手帕包,慌慌张张地出门了。听到堂屋大木门打开又合上的那一声沉重的“吱——哑”声,在清晨刚从梦乡里睁眼醒来,听来感觉特别的清晰。我好奇地问睡在木床另一头的爷爷,奶奶这么早是要到哪里去?爷爷小声说,奶奶是到手巾庵朝山敬香,叫我不要对外人说,注意影响。
我感到那些年奶奶有些奇怪,如果附近发生了什么祸害事,她总是小声地独自祷告,求菩萨保佑,毕恭毕敬的。那时农村做什么事都靠力气,奶奶在家里负责做饭、养猪、养鸡、摘菜、晒谷、浆洗衣物……等等杂事,常常因不堪重负,病倒了,躺在床上低声呻吟着。妈妈等人说要去请医生上门,奶奶总是说用不着,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她拄着一根竹棍,约上村里的另外几个婆婆,一起走上东北边的乡间小路,去手巾庵朝山敬香。傍晚天快黑之前,我放学回到家,奶奶也回到家了,坐在土灶边上,精神健旺地说着一路上朝山的种种见闻,兴趣盎然,昨天的病态一下子就不见踪影了。在奶奶长期的宣说影响下,家中爷爷、爸爸、妈妈等人原来是不怎么信菩萨的,后来也不反对了,也跟着信赖了。
过了几年,政策越来越好,家中收获的稻谷也越来越多,朝山拜菩萨再也不需要掩人耳目,躲躲闪闪的了。从这时的腊月二十八、二十九日起,奶奶做饭时就嘱咐帮着烧火的我,只烧今年新收的稻草,我倒不知这么做又有什么玄机。到二十九日的晚饭后,奶奶从灶膛里掏出黑色的稻草灰,放到一个大木盆里,把家中吃饭的碗、烧菜的锅、铲全部精心擦洗一遍,说明天是大年三十,全家吃素一天,诚心地去敬香拜佛,佛菩萨会保佑明年四季平安的。
三十那天,在奶奶的劝说和要求下,我和爷爷一早起来,吃了红糖炒糍粑,此时太阳刚刚出山,所照之处,都是一派祥和的山居田园景象。然后我们就一起上路去手巾庵敬香,经毛咀村,过胡山村、桐油畈村,总路程约有十多里吧。我第一次去时,感到走得腿很酸痛,奇怪的是,奶奶走得很快,显得很轻松。往常,夏季时奶奶在菜园里摘一篮子豇豆也叫累,提不动,直喘气,总要叫我帮忙提回家,不知这个时候怎么有这么好的脚力。在奶奶,以及我村其他几位同样虔诚的,花白头发婆婆的影响、劝说下,我村很多人开始信菩萨了,每年的大年三十,都没忘记去手巾庵朝山敬香。这大年三十的朝山敬香活动,后来差不多成了小山村里的一项天赋制度,多数人家都在自觉地实行着。
第一次登上手巾庵地址时的印象十分深刻,那时我已能认识几百来字了,知道庵就是庙的意思。可是奶奶带着我爬上半山腰的那处地方,根本就不见一座庙,也没有一间房,只有几孔山洞,洞口附近的石壁上覆着灰褐苔藓,洞口上方被烟火熏得黑黄一片。奶奶在石洞里对着佛像跪着长久磕头敬拜,爷爷在一旁点香烛,我在石洞外的一处空地上四处打量,好奇地观看这四周的一切。这山上满山松树,树皮又糙又黑,树干瘦骨如铁,山土多呈灰白色,显得比较贫瘠、清疏。满山的岩石嶙峋有致,如狮如虎,气势眈眈,卧伏在草丛岭洼间。紫褐色的岩石缝中又长有丛丛簇簇的黄皮山竹,远望山岭,只见那片竹枝无一刻静止,不停地左右摇曳,前仰后合。层层叠叠的翠绿松枝松针也是如此,如同海上的波涛,时时随着山风起舞,翩翩作态。看到那岩石顶上的竹子,和对面山岭上松林的姿态,让人不禁凛然一惊,感到外界在刮着好大的风哦,而实际上,站在这片山腰空地上,是没有什么风吹上身的,很安祥。在这里,听不到一丝尘世人声的嘈杂,和各般嘴舌的聒噪,但是那声威浩荡的阵阵松涛声,有时犹如是千军万马,迎面扑来,有时又像是浪拍长堤,不停地激荡回旋,立身在半山腰部,供奉着佛龛的几处山洞之旁,这到底是静还是动?我倒真的一时给这景象迷惑了,难于分清。
随后几年的大年三十日去手巾庵时,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山下两米宽的公路边,拖拉机拉来了一车车红砖,奶奶说有发大心的信士发愿捐资修庙,上山人员要每人都顺手带砖块到半山腰手巾庵旧址处,希望积沙成塔,众善人共完成这项庞大的工程。奶奶那时年纪已大了,身体也愈加瘦弱,双手抱着两块红砖,还要带一个香袋就很吃力了。我那时手臂长粗了些,力气增加了,于是想去替奶奶把红砖抱上山腰的石洞边。但是奶奶不同意,她说敬菩萨的事,要自己诚心方有益,是不能别人代劳的。再次走到熏得黑黄的石洞边,现在终于看到了几处建庙的地基,旁边也堆放了好些建筑材料,都是附近山乡的信众,从山下公路上用手工带上来的。在一处新刻的石碑前,我终于看到了这从小就耳熟能详,但又从来不明所以的手巾庵的来历。
原来,在元朝的时候,云南省有一位俗名姓张的僧人,历经数千里的云游至此,看到这里风光毓秀,山水宜人,静中藏动,动中有静,是方外人理想的禅修场所,于是就万里止步,驻锡山中,解下肩上的三衣一钵,惬意地拍一拍风尘,就在半山腰的石洞中长住下来,参禅打坐,听松涛天籁,观竹影云天。僧人也常下山弘化,行走荒村野店,亲近闾巷人家,广为崎岖山路上往来种田的农夫、砍柴的樵夫讲经说法,劝善开慧,清净人心,造福四乡,淳化民风。经年日久,附近山乡民众感念张姓僧人戒行精严,道德高仰,于山乡农樵妇孺的趋善德化,大有功绩,于是就在僧人打坐的山洞之旁,为这位高僧修了座庵庙,叫手巾庵。随后,历经各朝各代的战乱和社会运动,手巾庵几度塌坍毁没,只剩空一庵名,而不见砖瓦庙迹。但当年德行高仰的张姓僧人,在这偏僻山乡播下的佛法信仰的种子,却犹如野火春风,虽有沉浮起落,但始终延绵不灭。僧人的法号现已难于考证,山乡人依旧习好以俗姓相称,一般称为“张祖师”,或“张金祖师”。
后来,随着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广化普及,手巾庵的香火也越来越旺盛了,当年张金祖师打坐参禅的石洞边,已经修起了一派气势恢宏的庙宇,雕梁画栋,清净庄严。现也有僧人在此诵经拜佛,精进修行,殿堂中常有木鱼声与山岭上的松涛竹影遥相呼应,法会上的宏亮梵呗声,常常让各地各界的朝山者妄念顿息,收获心头的一片清凉。上山的盘山公路,现也拓宽了,铺上了混凝土,沿途也修了多处景点。一座大理石砌成的高耸山门,立在上山公路的拐角处,遥遥远望着数公里之外,热忱而又静肃无言地欢迎着各地的朝山敬香信士,以及慕名而来的游游观光客。这处的视野开阔,居高临下,山门建在这里,改变了长久以来“深山藏古寺”的内敛风格,感觉颇有“开门迎远客”的开放含意于其中。山门之内,也建有好几间商店,大大方便了远近香客和各地游人的赶路所需。今天的手巾庵,也成为向桥乡梵名远播的佛教圣地,同时也是一处独有特色的山乡观光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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