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192：前赤壁赋
《赤壁赋》写于苏轼一生最为困难的时期之一：被贬谪黄州期间。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因被诬作诗“谤讪朝廷”，遭御史弹劾，被捕入狱，史称“乌台诗案”。苏轼因写下《湖州谢上表》被扣上诽谤朝廷的罪名，被捕入狱。“几经重辟”，惨遭折磨。后经多方营救，于当年十二月释放，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但“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这无疑是一种“半犯人”式的管制生活。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曾于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两次泛游赤壁，写下了两篇以赤壁为题的赋，后人因称第一篇为《前赤壁赋》，第二篇为《后赤壁赋》。
壬(rén)戌(xū)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zhǔ)客，诵明月之诗，歌窈(yǎo)窕(tiǎo)之章。
1、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岁次壬戌，时苏轼47岁； 2、既望:指农历每月十六日； 望:农历十五日； 3、苏子:苏轼自称； 4、赤壁:实为黄州赤鼻矶，并非三国时期赤壁之战的旧址，真正的赤壁在今湖北省赤壁市西北； 5、属客:劝客饮酒； 6、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窈窕之章 :指《月出》篇的第一章，原文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窈纠即窈窕。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píng)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1、徘徊:在一个地方来回地走；斗牛:二星宿名称，即斗宿(南斗)、牛宿； 2、白露:江水上面的白色水汽； 3、纵:任凭；一苇:形容船小；如:往； 4、凌:越过；此二句是说任凭小船在宽广的江面上飘荡； 5、冯虚御风:凌空乘风；冯:通“凭” ； 6、遗世:脱离尘世； 7、羽化:道家称成仙为羽化。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xián)而歌之。歌曰：“桂棹(zhào)兮兰桨，击空明兮泝(sù)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lí)妇。
1、扣舷:敲击船边； 2、桂棹、兰桨:对船桨的美称；棹: 桨； 3、击空明兮泝流光:用船桨划开清澄的江水；泝:同“溯”，逆流而行；流光:水面上浮动的月光； 4、渺渺:悠远貌； 5、美人:用美人代指君主，古诗文多以指自己所怀念向往的人； 6、和:同声相应，唱和； 7、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是哀怨，像是思慕，像是啜泣，像是倾诉； 8、幽壑:深谷； 9、嫠妇:寡妇。
苏子愀(qiǎo)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liáo)，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1、愀然:容色改变的样子； 2、正襟危坐:整理衣襟，严肃地端坐着；危坐:端坐； 3、何为其然也:箫声为何会如此悲凉呢； 4、“月明星稀”二句: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 5、夏口:故城在今湖北武昌； 6、武昌:今湖北鄂城县；苏轼谪居黄州(今潮北黄冈县)时写的《答秦太虚(观)书):“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指的也是鄂城； 7、缪:盘绕； 8、此:这地方； 9、周郎:即周瑜，字公瑾，东吴大将，24岁为中郎将，吴中皆呼为周郎，建安13年(208年)于赤壁击败曹操。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zhú)舻(lú)千里，旌旗蔽空，酾(shī)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1、荆州:东汉时辖南阳、江夏、长沙等八郡，今湖南、湖北一带；建安13年，时荆州牧刘表卒，其子刘琮率众向曹操投降，曹军不战而占领荆州、江陵； 2、舳舻:言其船多，前后相衔，干里不绝； 3、酾酒:斟酒； 4、横槊:横执长矛；槊:长矛。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páo)樽(zūn)以相属(zhǔ)。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1、渔:打鱼；樵:砍柴；江渚:江中小洲； 2、匏樽:用葫芦做成的酒器；匏:葫芦； 3、寄蜉蝣于天地:谓人寄居世间，如蜉蝣朝生暮死一样短暂；蜉蝣:朝生暮死的小虫； 4、渺沧海之一粟:喻人在宇宙中极其渺小； 5、须臾:片刻，形容生命之短；根据印度《僧只律》中记载:刹那者为一念， 二十念为一瞬， 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 二十罗预为一须臾， 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 6、挟:指偕同； 7、长终:永远存在； 8、遗响:指萧声的余音；悲风:秋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1、逝者如斯:《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斯:指川中之水； 2、未尝往也:并没有消失，谓始终还是一江的水； 3、盈虚者如彼:像月亮那样有圆(盈)有缺(虚)； 4、卒莫消长:谓月之本体始终没有损减或增长； 5、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天地万物的变化不曾有瞬间停止过；一瞬:一眨眼； 6、“物与我"句: 就客观世界(物)与人(我)而言都是永恒的。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zàng)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1、苟:如果； 2、造物者:古时以万物为天所生、所造，故称天为造物主、造物者； 3、无尽藏:佛家语，意即无尽的宝藏，泛指事物之取用无穷者； 4、共适:共同舒适的享受。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1、肴核:菜肴和果品； 2、狼藉:杂乱貌； 3、“相与”句:谓彼此紧靠着睡去； 4、既白:已经显出白色（指天明了）。
东坡赤壁，又名黄州赤壁，文赤壁
《前赤壁赋》全文:
壬(rén)戌(xū)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zhǔ)客，诵明月之诗，歌窈(yǎo)窕(tiǎo)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píng)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xián)而歌之。歌曰：“桂棹(zhào)兮兰桨，击空明兮泝(sù)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lí)妇。
苏子愀(qiǎo)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liáo)，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zhú)舻(lú)千里，旌旗蔽空，酾(shī)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páo)樽(zūn)以相属(zhǔ)。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zàng)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清 吴楚材 吴调侯《古文观止》评:
欲写受用现前无边风月，却借吹洞箫者发出一段悲感，然后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风月不死，先生不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