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听

诵读:韩乾昌

我曾听到过许多声音,那些声音,被我塑造,亦塑造了我,乃至于现在,要用一些声音来确认我的存在。终于分不清,我听到的是声音,还是说,我早已是那声音的一部分。

那时候,村子还很安静。安静是需要一些声音体认的。比方说,当我早晨睡眼朦胧时,听到枝上有麻雀叫,那声音就是对我灵魂的认领。倘不是麻雀的叫醒,我将永久沉睡下去,也将永远不知道我是谁了。

这时,我听到村口有个女人在大声喊些什么。我尖起耳朵听,她在寻她昨夜未归笼的鸡。倘若不是一个女人的叫,我便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一只鸡,那只鸡让一个人牵挂了一夜,以至于清早就要扯破嗓子告诉全世界。仿佛那么一喊,便全世界分担了她的牵挂,也仿佛那只鸡的出走便有了十足的理由。当我听着时,在想,也许那鸡此刻亦如我一样,尖了耳朵听的吧?一只鸡怎么确认自己的存在呢?大概就在那女人的嘶喊里了。鸡也许跟人一样,要活在一些牵念里,嘶喊里,才能认识与了解自己。正如一个婴儿,要哭,要闹,要在母亲怀里撒撒娇。于是觉得,人世的一些情绪与脾气,其实并非闹情绪与耍脾气本身,而是经由这无理取闹来确认自己。

经过这一番联想,经由一只麻雀与一个女人的叫,当我睁开迷蒙的双眼时,也终于找到了自己。

人的生命是由一些声音唤醒的。醒来的人们,便要向那声音里寻些什么。

终于,我要去找到一些声音了,惟此才不感到活着的孤单。

有时,当我走进一个屋檐,恰好遭逢着一场雨,立刻被引入另外一个世界。雨敲屋檐实在是最美的音乐,当我站在那里,整个世界进入了我,给我前所未有生命的充实与孤独。我禁不住要去伸手接了那雨滴来,却听见雨滴敲打在心上的声音。有一丝凉洇满全身,使我要握紧住,却无声溜走了。这时,有更多雨滴落下,终于掬成一窝音符,溅起的音符扬在脸上,我的孤独的笑成了一幅乐谱,和了一行热的泪而成为那天最动人心魄的交响,我才感到一种生命的充实。经由这样一场洗礼,我感到自己变得柔软起来,我的腰肢像一株豌豆苗,向竹篱上匍匐过去了,是向天空的膜拜。感恩这样的一场雨,它走进此刻我的生命,又将使我于未来对于雨有一份期待。我是期待一场雨么?我是期待下雨时那份安宁,期待雨落下的叮咚声,使我听到心灵的召唤。非但于我,在雨中,我听到了另一些生命的觉醒。

一窝老鼠因雨的到来,终于暂停忙碌的奔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于是他们的密谋也可以被人宽容。甚而因跟人一样,为着对粮食的敬畏而觉得可以彼此分享,而生发怜悯,而惺惺相惜。更使人疼惜的,是那只燕子,它斜剪着飞来了,原来屋檐下的安静,正是等它。莫非燕子也珍重这样的时刻。而配合着雨声的鸣啭,是对眼前的世界最钟情的讴歌。于一场雨声里,所有生灵模糊了界限,忘却了身份,彼此说着能听懂的语言,唱着最动人的旋律。一只猫可以堂而皇之的偷懒,此时已打起呼噜,狗也无所事事起来,仿佛对陌生人的到访可以置若罔闻。在一场雨声营造的慵懒宁谧里,一切百无聊赖与无所事事都是可以被原宥的。而这一切声音之中,我却成了唯一的打扰,使我要努力制造出一些动静了。就在我要出声那一刻,倏尔觉得安静便是最好的参与。人确实太闹了,人闹起来便忽略了世间本身存着的音乐。而人类所自以为的音乐,简直多此一举。

你看看,一场雨,一些雨声,便是一个多么空明澄澈的世界。

一场雨声唤醒的,绝不仅限于此。就在那只猫打呼噜,那只狗百无聊赖时,野地里的草正拔节呢,而一朵野百合刚刚伸展了腰肢,她那只大喇叭向谁广播呢?许是一首久已酝酿的情歌。在这歌声里,一串野豆荚准备好一声爆裂,一株马冰草等待着一双小脚丫的路过,一簇狗娃花期待一双纤手的造访,一只野蜂为下一次曼妙的舞蹈而把腰身束得更细了。目睹这一切,使我想要赞美的想法愈加不知所措,相对于一切自然的嘉许,人类的夸耀是虚妄的。

我简直惶愧到要逃离了。但使我抬起脚步的却是一丝风。或者说,是风经过树叶的沙沙声提醒了我。我竟不知雨何时已经停了。雨悄然褪去,现在是风的世界。风来雨驻,多么优雅。这优雅是一阵花香,是一缕青草味道,却并非嗅觉的功劳,而是声音的杰作,因着一朵花的摇曳,一簇草的欢唱,我听到她们,亦感到她们,我重新获得被接纳的快活。这快活几乎要使我雀跃了,此时,却听到一串叮当之声,宛若天籁之音。

谛听,那是风抚牛铃的声音,那声音我是熟悉的,此刻却因风的抚慰而填了特别的韵致。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仿佛从牛未诞生起,那声音便存在了。而牛不过是为那声音而化育,而繁衍,而甘愿被一条绳索缚住一生。当那叮当声响起,非但使牛的存在显得合情合理,亦赋予牛一种从容而迷惘的气质,简直通了神性,便具备一种高贵而神奇的魔力,足以牵引我。我便跟着一头牛漫无目的地走了。牛简直是最被人轻视的神祗。它那散漫的眼神,无辜的表情,安贫乐道的态度,以及一声长调一样的呼喊,活像普度众生。而它的普度却比真正的神祗要清晰深邃得多。当它发出一声长长的“哞——”时,拥有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整个天地不禁为之凝神专注,心旌摇曳,不得不使刚刚被风营造的一些声响,重归于宁静。

这宁静未必不是人的自做多情,牛的世界从来无喜无悲、不减不增。

现在,牛已卷了舌头,向一坨青草大快朵颐了。牛舌头和野草都找到了归宿,而人的心思却远远落在后头。原因是牛跟草都知道要往哪里去,以及身处何方,它们彼此的啃噬与喂养是向对方最好的慰藉,却使人的同情和怜悯落入空惘。但人向来如此。人以为的那些高贵品格,源于不自觉的傲慢,却也因傲慢而常将自己迷失。现在,要借由牛吃草时的声音,才使灵魂重得皈依。当人终于感染又感动于一头牛与一簇野草时,才安顿下来。安顿下来的人于是又听到更多声音。比方说脚下一条溪流。那如环佩的玲珑之声,给人一种欢欣又一种落寞,使人欢欣又落寞的却不仅是溪流,还有溪边,一只青蛙的叫——

青蛙听懂了溪流的说话,而溪流正是被那叮当声唤醒了耳朵。它们彼此唱和。而他们彼此的唱和,又被牛指挥着。这一切被自然而然的安排,是自以为高明的人所做不到的。于是,人刚要有引为知音的心却黯淡了。人的所有见识,在自然面前,显得荒凉而浅薄。

当有了这样一种浅薄的见识,我开始迷恋种种声音了,当我吆牛回圈时,我这么天真的想着。那时,母亲的锅铲已然碰撞着发出声音了,我开始想往那些声音里演绎的人间烟火。但其实这是我后来的想象而已。使我兴起这想象的,是从远处某个屋顶升起的一声吆喝。那是母亲向孩子的呼唤。不确切是谁的母亲喊谁家的孩子回家吃饭。但这并不重要。当那一声吆喝随炊烟向高远而广大的天空漾开去时,跟万万年前所有人类母亲的语言并无分别,母亲呼唤孩子时,总是一个腔调,总有一种深情,无需特别确认,世间谁不是母亲的孩子?于是,我听到无数种声音在回应,一并向母亲的锅铲碰撞发出的声音奔去,天地被同一个声音召唤着却浑然不觉,正如母亲的专注,当她瞭完那一眼,喊完那一嗓子,重向灶台,她并不知道当她挥舞锅铲或饭勺的模样,不啻于一场歌舞,而使我产生那是歌舞的想法的,是我肚子里的咕噜声。你看,人终究是荒谬的。人自以为在听、与在理解一些声音,通过想象赋予一些声音以意义,殊不知却在被一些声音所听,所理解。

正如多年后,我发明了“听吃”这样一个说法。那是在一篇写老家炒面的文字里,我被一片吃的声音打动了,并借此找到了我久已失散的故乡。当有了这个发明,我想我一生的智慧已经穷尽,或者说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间的智慧,只要找到那些声音便足够了。

现在,当车马喧阗的市声蒙蔽了我的耳朵与心灵,我便期待着一些声音,我便要接受那样一场洗礼,一如当初的虔诚。当我再次听到一场雨声,听见一阵牛铃,那如乐章,又如环佩的天籁之音,以及与以往相关的一切,又回来了。

许是午夜,许是清晨,我尖起耳朵,我便听到老屋里,那些桌椅板凳,乃至锅碗瓢盆,怎样的在穿过椽缝的星光下说着久已不曾听过的话语,正当它们说话时,我听见一只老鼠的梦呓,我耳闻一只燕子的呢喃,我感到一头驴子的思考,而当初那女人丢掉的一只鸡,它趁着夜色掩护又回来了。回来的鸡恍惚又忐忑,它必要准备好女人的一阵唾骂,而整个村子的人,不免又要于清晨听女人几嗓子叫喊。这次,女人向世界的宣告,是喜悦的色彩。想到这一切,整个世界为之会心一笑,睡得更安稳了。当又一天来临时,必然伴着一些声音。村子是被各种声音唤醒的,其中就有那只鸡的功劳。它决定再也不走丢了。当我听到一只鸡的心思时,也便听到我自己的心思。就仿佛当初我坐在一家面馆听吃时,我听到的,不单是吃的声音,连我自己,也早已成为那声音的一部分。

—END—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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