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品红 || 那一座高大威武的牌坊
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推出我的品红文字。尤二姐,向来是《红楼梦》里令人可悲可叹的角色,而戕害她的王熙凤秋桐等人被诟病甚至被批判也是在所难免,今天试着开辟新的角度,以不一样的眼光品评人物,请朋友们批评。
尤二姐因贾琏偷娶,被王熙凤设计赚入园内。王熙凤明是一盆火,暗里一把刀;尤二姐当时没听兴儿的话,现在只能感叹悔不当初,她自觉大限将至,只因腹中尚有胎儿,只好忍辱偷生。眼见病体日沉,原要请王太医来诊脉的,谁知他竟谋于军前效力去了,贾琏便着人请来一个姓胡的太医。这姓胡的,正应了他的姓,竟满嘴胡孱。初说经水不调,又言肝火太旺,如此两番后,又要一览尤二姐金面,贾琏无法只得应允。书中写道:这胡太医从帐子掀起的一条缝儿里,窥见病中尤二姐,居然一时魂魄如飞上九天,一无所知、通身麻木……
想尤二姐病中尚使胡太医失态如此,可见姿容的确不凡。呜呼哉,胡太医这一魂魄出窍,就诊错了脉,开错了方,两副药剂下去,尤二姐腹痛不止,竟打下个已成形的男胎。
贾琏至今无子,今见尤二姐腹中男胎死于眼前,怎不痛彻心肝。偏贾琏小妾秋桐雪上加霜,对尤二姐一番补刀,尤二姐于黄泉路上更近一步。她的悲,正是凤姐秋桐之喜,难怪王熙凤要忍不住偷偷笑了。凤姐原要秋桐治尤二姐的,今既见得手,不免又生一计,找来算命先生,一掐指,原来贾琏无子的原因乃“属兔的阴人冲犯”。
属兔者何人?自然是秋桐。凤姐早算定了的,所谓一石二鸟。秋桐本蛮蠢之人,又见贾琏近来在尤二姐跟前尽心,“心里早浸了一缸醋在里头。”岂肯善罢甘休,难免又骂出话来——
“……白眉赤眼,哪来的孩子?……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掺杂没有的呢!”
秋桐人蠢不假,骂人却能捉住要害。她知道尤二姐七寸所在,这番骂就成了精准打击。刚殁孩子,又遭羞辱,两厢夹击,尤二姐当夜就吞了生金,可怜百般柔肠都付之东流。
秋桐骂人厉害,告状也有一套,当时骂完尤二姐,见邢夫人远远儿过来,一番梨花带雨,苍天啊大地,眼泪啊鼻涕!就让邢夫人连凤姐带贾琏一番数落,并威胁贾琏说:凭她怎么不好,也是父亲给的,再这么着,就给你父亲还回去!
敢情这是一出叫《完璧归赵》的戏,父亲睡完儿子睡,儿子睡完还回去。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尴尬人偏逢糊涂虫。邢夫人这一要挟,就把贾赦贾琏父子陷入聚麀之诮。不过追究起来,倒也不差,秋桐原是贾赦跟前的丫头。贾赦是略微平头正脸的女孩就不放过,这秋桐么,若非“贪多嚼不烂”,断舍不得给儿子的。但这个赏赐却颇可疑。贾琏自来跟他老子身边的丫头打情骂俏惯了的,贾赦不是不知道。这次以办差漂亮的名义赏给儿子,存着顺水推舟的嫌疑。俗话说胳膊折了袖子里藏,邢夫人倒好,一句话就把自家一摊子烂事儿抖搂明白了。
但明白是旁观者明白,这家人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糊涂。就像这秋桐,原仗着自己是贾赦所赐,想来无人僭她,竟连凤姐平儿也不放在眼里。至于对尤二姐,则张口就是“先奸后娶,没汉子的娼妇……”
秋桐是少见的悍妇,但她这骂人的话,我们却熟悉。一部《红楼梦》,高雅是尽着高雅,但粗言秽语,也时时人耳。这当然是写作需要,无可指摘。
《红楼梦》中,无论是主子互骂还是主子骂奴仆,亦或是奴仆之间的对骂,甚至家骂,什么娼妇粉头之类不绝于耳,就连王夫人这样的活菩萨,也不能免俗,当初骂跟宝玉顽笑的金钏是“下作小娼妇”。
给人一个印象,红楼人物之骂,尤其是女人之间的骂,动辄就要扯起道德大旗,时不时还要捎带上女性生殖器。这例子不胜枚举、蔚为大观,恕不一一展览。
不免使人疑惑:女人因何热衷以性侮辱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联系现实来看,就在今日社会,俗世骂人之语,亦动辄以问候对方的女性亲属为利器。这简直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劣疾。既谈至此,不若捎带说说这个话题。
查文阅典,在我们悠久的骂人历史中,起初并非全似今天这般。曾几何时,我们祖先爱骂人“庶子”,骂得豪气干云、中气十足;若进一步,骂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便已是十分羞辱。这当然更适合骂年轻人,要骂年纪大些的,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算骂的挺重了。若把时间再往前推,先秦时期,骂人都能骂出诗来,例如著名的“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可见我们这礼仪之邦的名号可不是大风刮来的。但那是曾经。到了后来,尤其到了明清,骂人的词汇空前丰富起来。
无论是比较雅的《红楼梦》还是比较直接的《金瓶梅》,一个明显特征是,眼前冷不丁就飞来一具人类的生殖器。至于女人骂女人,甚而女人侮辱女人的身体,到了惨不忍睹的境地。
以女性身体或女性道德为某种暗喻与修辞的骂人,在宋以前还不多见。这大概不是偶然。从《诗经》《汉乐府》乃至唐诗、唐传奇反映的社会现实来看,女性在那时还未受到太多礼法禁锢。起码在文学形象上,当时的女性,大体还能展现比较天然活泼的生命状态,而自北宋以降,女性社会地位迅速下降。无论世俗抑或文化领域,较以往,女性愈加边缘化,甚至文学中女性,常常成为被丑化的对象。想来与宋明理学的兴起不无关系。这种学说的兴起,于政治和社会层面,对女性的控制格外严厉。
首要体现在对女性道德的扭曲与对女性身体的羞耻化。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自人类母系氏族社会瓦解,当男权成为主导,女性终于沦为男权的附属品,进而成为私有财产,至明清,达到顶峰。女性的脱离社会而深居帷幕之内,渐渐形成一种独特审美。“非礼勿视”营造出的女性身体的神秘化,以“丑”与“耻”为核心,久而久之成为女性意识上的自觉。真正可悲的地方就在于此。当女性彻底放弃自我,自愿维护这种围绕着男权建立起来的伦理道德秩序,则女性对女性的戕害,便名正言顺的开始了。为获取生存空间与保持竞争中的优势地位,部分女人以另一部分女人为代价的纳投名状,就成了常态。终于,成了女性的集体无意识。
女性个性的丧失,到清朝,连《红楼梦》里号称“山中高士”的薛宝钗尚不能幸免,时时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至于秋桐夏金桂等人,则已彻底沦为礼教的打手。
薛宝钗到底贵族出身,有诗礼加持,言行举止非来自社会底层的秋桐可比。现实生存空间的逼仄,与阶级局限,很容易把人迫入墙角,造成整体生命质量下坠。体现在骂人上,非但粗鄙且不堪;而女性之间互相戕害,则常比男性之加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男性眼里,女性都是资源,且常对劣势者怀以同情,比如对小妾的更加爱护,而女性为了生存下去,则要于资源中划分等级。
语言上的不堪,可谓女性耻感审美与文化的直接反馈。此种审美与文化长期浸淫的结果是,女性的自我丑化与矮化。当女性自觉身体的羞与丑,于是非遮蔽不可。不但出阁之前的女子不得见陌生男性,就连兄妹、叔嫂之间也有颇多禁忌。然而人性的诡谲就在于愈禁忌便愈激发出一种隐秘的欲望来。正如贾琏对秋桐的垂涎,以及胡太医对于尤二姐的魂飞魄散。同时因突破禁忌后的快感,愈加激发出人们近乎变态的情欲。压抑与突破的结果,使中国人滋生出一种天然的窥探欲。体现在男人身上,就是眷恋女性贴身的肚兜与藏在裙内的三寸金莲;于女性而言,则必然投其所好。这种耻感文化,逐渐演变为民族心理机制而储存下来。而旗袍的出现,不可谓外来民族对此种文化的苟合。旗袍的性感在于,必要那份若明若暗、如梦似幻里的春光乍现,激起人的无限幻想;于是也可以反推,真正的性感从来不是明晃晃而一览无余的,必要留一份摇曳多姿又欲遮还羞才好。
语言向来是文化的载体,而大众心理对世俗文化的迎合,也体现在骂人话里。一句带性意味的脏话出口,非骂人本身,而是满足一种窥探欲。于对方来说,那脏字成了一个喜秤,而尊严、权威等是盖头,一瞬间被挑起,脸面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下而一览无余,愤怒与羞耻随之汹涌——
当那人脸上带着秽亵的笑容而从歪着的嘴角里吐出一句“你妈的✘”时,仿佛被骂者的母亲瞬间就被扒光在全世界面前,这种突破禁忌带来的快感与耻感,向来是被骂者的隐痛与骂人者的杀手锏……
于是,“三字经”向来是最盛行的国骂。
而国骂背后体现的,恰是许久以来对女性的侮辱与损害。
而当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一旦把侮辱与损害作为生命里的不可或缺,并自觉自愿、乐此不疲,真正的悲剧便开始了。
回头再看秋桐的骂,以及《红楼梦》中许多类似的骂,就有了全新认识:骂不仅仅是骂,骂里头含着文化。
但秋桐是不管什么文化不文化的,她关注的仅仅是这骂的杀伤力。果然,尤二姐就在秋桐的骂声及王熙凤的阴谋围剿下,千般妩媚万种柔情化为香魂一缕。
读《红楼梦》每及此,都对秋桐恨得牙痒痒。然而后来某天,对着秋桐的名字一再打量,却生出阵阵悲凉来。想秋桐亦不过底层女子,慑于贾赦淫威艰难图存,生死全不由己。当她被作为犒赏而被父亲赠与儿子,谁解其中荒唐?且不说父子聚麀之诮,就说秋桐若物件儿一般辗转于他人股掌之间,已然是人间秋凉。桐,本轻贱之物,而秋之桐,残枝败叶,已难免被摆布与抛弃的命运。果然,在被凤姐利用,又被贾琏玩弄之后,秋桐终于被打发了。这是后话。看到这里,非但尤二姐的悲惨命运让人难以释怀,则秋桐,亦使人觉得其命运的可悲。推而广之,利用秋桐治死尤二姐的王熙凤,亦何尝不是受害者。当被一种社会规则完全限制,而捍卫规则又成自觉自愿,她们无一例外成为男权社会背景下的帮凶与打手;争来夺去,男权豢养下的附庸,以弱者一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手段,变本加厉加诸于更弱者,便成为常态。
这样归结,有历史局限因素,而其中人性之恶,却不可因此合理化。想想,凤姐当时派给尤二姐的小丫鬟,偏叫做善儿。这简直作者神来之笔。
善儿,善作恶时,实则“恶儿”,恰是人性里善恶之间的反转。当凤姐的恶意埋伏在善的面目下时,所谓善意,恰是她心底因仇恨而生的恶意。
归根到底,王熙凤的恶意,无非为守住贾府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把住的权利。有石狮子拱卫,则王熙凤是堂堂琏二奶奶,而一朝失利,随时可能沦为尤二姐。尤二姐不过是贾琏包养的“二奶”。
“二奶奶”和“二奶”,印在书上只差一个“奶”字,在人间,却隔着十万八千里。
当尤二姐魂归离恨天时,蓦然回首,是否会看到——
贾家门口的石狮子,犹如两座威严耸立的贞节牌坊,上面赫然大书“道德”二字,而王熙凤正驱使着秋桐,似一杆枪,把“道德”二字映得明晃晃,于是尤二姐在石狮子与王熙凤及秋桐、善儿一众人夹攻下,节节败退,终一命而亡。
可惜,凤姐秋桐们不知,她们的悲剧也已经埋伏下了。
向来,道德是杀人的好武器。尤其当这道德与性联结起来的时候,对于女性则有格外的杀伤力。任你怎样的女子,无论强悍抑或贤良,只要一句“娼妇”加诸于身,便在劫难逃;反过来,只要做了贞洁烈妇,就能竖起一座杀人于无形的牌坊。
不幸,这次轮到了尤二姐。
但幸运的是,尤二姐死在了书里。
死在书里的尤二姐,尚能博得众人同情之泪。
而更多人,还要活在现实里的。
三百年后,当年贾府门口的大石狮子不见了,但,不妨着,许多人心里依然竖着一座高高的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