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烙
樱花烙
文‖窦小四
几千里路,几回回月明又西沉,金子楠再也没有见过青樱。
庚子清明,细雨霏霏。
油灯如豆,铁画银钩辉光萤萤,金子楠在宣纸上写下:“樱,又下雨了。这些白色的小珠子,仿佛前世的月亮,过够了一个人的皎洁,总是喜欢呼朋引伴,成群结队而来,和你的淘气一样,是柔润的小波,欢喜我的心房。又是清明前后雨霏霏,樱花开了又落,可是,我的樱,你又在哪里零落?”
浓墨学院是一所师范院校,小而精致。除了教研,教室和住宿食堂之外,绿化的面积占了很大比例。少许的法国梧桐之外,最多的树木就是樱花,几乎满满的一校园都是。
每年樱花飘落的时节,像脸上撒了一层薄薄的白粉似的、大大小小的樱花果子便长满在了浅浅的绿叶之间,油油的脆绿,羞羞的饱满,每当这个时候,便会来很多诗人,画家和老人,当然还有少女。
日子在这样的校园里,是很有趣味的。
那时候,金子楠三十六岁,是浓墨学院汉学系的系主任,还没有娶亲。但是,他却有一个世上最好的东西,至少他这样觉得,那就是他亲自一草一木造就的青沐园。
青沐园虽然就在浓墨学院的围墙里面,却是一个比浓墨学院更好的去处,因为这个园子里,不但有属于浓墨学院一部分的法国梧桐和好几排的樱花树,还有一个藏了很多书籍和绘画作品的红木亭子,重檐六角亭,典型的中式建筑。最重要的是,当所有其他的教员都选择了搬去学校专门为学院教师修建的高层住宿楼的时候,就他一个人选择了留下来,继续住在苏共合作时期的小平房,他觉得接地气。小平房就在园子里,只不过原先不叫青沐园,青沐园是金子楠后来给起的名字。
金子楠喜欢这儿、教研之外,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这里,他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这里的法国梧桐和樱花,甚至樱花丛里的嘤嘤飞舞的虫蝶和树木底下黑色的泥土。
时光仿佛翻动的书页,从左到右,从右到左,顺水的流,逆光的行。就像金子楠在青沐园里,一有空闲细心的打理。
总之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除草,捉虫,看花,听风,抚琴,捡拾花瓣,写“樱花红陌杨柳绿池边,燕声声相思”:写“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苍垂扬岸,烂漫几柳绿,桃红两未知 ;写“些许面容慵懒,浅笑春情漫漫。蜂蝶枝头抛媚眼,恰樱雨纷纷乱”;也写“曾因酒醉鞭名马,唯恐多情累美人。”有些是古人原作,有的是化古添新,反正他从中得了这无数安静的欢喜是真。
只是,他没有美人!
但是,这样安静的欢喜却在一个神奇的清晨结束了。
那是一个四月初的周末,金子楠难得的小小贪睡了一会,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快九点的样子了。他像往常一样伸着懒腰,走出了屋门,金色的阳光直射过来,片刻的眩晕,他自然的闭上了眼睛,好吧,就这样尽情享受这万物升腾的盛大吧。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歌声,莺莺燕燕,声声婉转,就在旁边,很清晰的歌声:“……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烽火忽然连天起,无端惊破鸳鸯梦,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一处一处问……”。金子楠屏住了呼吸,也可以说是他没有办法再呼吸,亦或者,是他不想呼吸,他怕他的呼吸让他不能清晰的听到这歌声,他也怕他的呼吸打扰了唱歌的人,反正,歌声不能中断。他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一个女子,一个穿着白底兰花的盘扣旗袍的女子,怀里抱着一本书,正靠在一棵樱花树上,头歪着,白皙的脸颊正对着太阳,眯着眼睛在唱歌。
金子楠太熟悉这首歌了。唐节度使崔护进京赶考落第,清明节去长安城南郊游,口渴至一人家求水,门扉叩开处,是农家女子笑脸相迎,面若桃花。第二年清明再访,不见伊人,惆怅万千,却无可奈何。故而题《题都城南庄》一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被今人改写,成同名歌曲《人面桃花》一首,就是这首歌。
一霎那,他醉了,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就这样站着,还是该走过去,他感觉到一种吸引的力,柔极却强极。
歌声停下来的时候,安静的窒息,他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眼前的迷醉,不能醒来。
那女孩子唱完了,却发现了他,停顿之间莞尔一笑,大大方方走了过来。向金子楠微微的一鞠躬,说:“以为没人住,只是个园子,不知道老师在这里,打扰了,请海涵。”金子楠恍然的回过神来,仿佛已经世隔年。他急急忙忙很快走下台阶,对着女孩也是一鞠躬,语无伦次的说,无妨无妨,荣幸荣幸,却双手乱搓。女孩子发现了他的慌乱,不禁捂着嘴咯咯的笑起来。
此事之后,安静的金子楠不再安静了。
这个叫青樱的女子,成了金子楠心里的一个浪,白花花的清凉,湿漉漉的柔爽,是诗经里的舜华,是芳涧里的金盏,是宋词里的清照,是大唐里的绿腰,也是他曾写过的句子:““些许面容慵懒,浅笑春情漫漫。蜂蝶枝头抛媚眼,恰樱雨纷纷乱”;是的,一切都合,合情合景合人心,也和了他金子楠三十六年来从未被人占据的心。
青樱不是浓墨学院的人,是燕京大学二的年级学生,二十岁,来这里是看望朋友的母亲简质,那也是金子楠的朋友,同事。那一晨,她闲来无事,随花香浅醉,误入了青沐园,也误入了金子楠的心。
从此,隔着几千里的山山水水,隔着几回回的月明西又沉,金子楠开始了一场爱情的苦恋。
五月,他给她写诗:“琉璃的是葡萄的荧霜紫,也是你的双眸里的仙,只是它们热闹的没有样子,从来不愿意独处,而你,世间只有一枚。”她给他回信:“五月的锦带总是好的,花和叶子的眉眼却不是相爱的样子,倒像是媒婆衣襟的花朵,过于繁华了,不雅致,也不纯粹。我更喜欢木香,一例的清白浅绿,缠绕了满墙,是茜纱的裙裾,是宫墙之上春云簇,是放飞一天的衔着青橄榄的白鸽,它们是要飞向那心爱的所在么?”
八月他给她写信:“白了玉簪,瘦了容颜,相思重重如山,兼细雨林落。”她给他回信:“圆了月亮,伤了离人,蜀笺叠叠成塔,又雁回人字”。
九月,他给她写诗,越来越胆大,热的发烫:“我是一只发光的酒杯,愿战死在你的唇间,一场沉醉,来世我愿做你的眼,躺在你的睫毛下。”她给他回信依旧温婉含蓄:“恰逢逢锦屏封开,羽叶纤姿,绿针丝线一般,仿佛赴怡红勇补雀裘。天地方圆,东南西北四个的正,偏巧儿这花朵多出一个位置,是不是将离人的相思在那处安放。”
青樱与他的心意是同的,这一点他确信。可是,青樱的言语里却从未分明过。一直称呼他老师。她也从未同意再相见。
第二年过去了,一直到第三年,在金子楠快近不惑的那一个清明前后,青樱就像三年前那一个神奇的清晨一样,神奇的站在青沐园里了,就那样的穿着青花瓷图案的盘扣旗袍,就那样站在了金子楠的被太阳照耀的有些眩晕的眼前了。
那一个周末的清晨,那一个周末的那一双夜,成了金子楠一生里最闪耀的辉煌。
千万封信沉了大海,请教简质,只说是停学了,至于去了哪里,却无从知晓了。他就亲自去了趟北京,却还是没有打听到青樱的下落。
从此之后,金子楠看花,听风,抚琴,捡拾花瓣的事就这样作罢了。樱花开了又落,金子楠很少再出门,学生觉得了一种沉寂的荒芜,金子楠不再倜傥优雅了。甚至有学生说,有金子楠的地方,就有了哀怨的眼神,就有了寥落的青丝,曾经的男神的儒雅风流姿态,就像那随风飘飞的樱花瓣,失了光彩和润泽。
没有人精心的打理,青沐园的色系成了金子楠衣衫的灰白,变得冷冷清清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年。初春的一天,有学生在青沐园荒芜的草地上看到了一位女士,紫色的绣花旗袍,白色的高跟皮鞋,身后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女士缓步走到金子楠的小平房门前,想要敲门,却又停住,用纤细的手捂住了脸,有泪水从指间滑落。正好此刻,金子楠开了门扉,当看到门口的女士,眼睛里突然就出现了消失了久久的光彩,嘴巴噏动着想说什么,却只吐出“青樱”两个字,就突然的放声大哭起来。
再后来,金子楠就和青樱在青沐园住了下来,当然还有那个可爱的小男孩,那是他们的孩子金慎言。
青沐园又恢复了生气,樱花那点点绯红,又开始明丽的开合,
燕子来了又去,日子就这样欣欣的向荣光里渗,金子楠的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儒雅和欢喜。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金子楠下课回来,却见简质早等在屋前的石几前,怀里靠着他和青樱的小男孩,一脸肃穆。金子楠的心旋即痛起来,他直觉不妙,不及多问。简质就自己先开口了,说:“青樱走了,让我把这个给你,让我告诉你,带好慎言,也照顾好你自己,有一天她将回来。”白色的锦缎织就的一只荷包,正面绣了一对并蒂樱花,粉红的花瓣云云的亮,背面绣的是两个字,金樱。
日子盼成了荒芜,花瓣也是每年应时的落下,只不过却再也见不到金子楠在斜阳的金粉里捡拾花瓣了。暮春是个好时节,春花一落就是秋实啊,谁说不是啊。一年又一年,金子楠的头发已然花白,却终还是没有等到青樱的消息。
所有的光阴只剩下回忆。
青樱说,油灯好,古老,宁静,温暖,又影影的摇曳,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双父亲或者母亲温暖粗糙的手,在抚摸你的童年;或者一对恩爱的恋人,还能让人写诗。而电灯不可以,青樱说,电带来的光太刺眼,太直接,没有人情味,死板的生硬,常常让她误以为它就是杀死月光的凶手,你知道的子楠,我天生是喜欢月亮的。
青樱说,子楠,你知道吗?有一天我买花回来,看到园子的边上坐着一个老人,我走过去问,婆婆,你在等人吗?要下雨了,婆婆说,我有四个孩子,可是他们都不来看我,我知道我是等不到的。我是在等我的十八岁,可是,再也回不去了。青樱说,子楠,我伸出双手,把新买的一大捧花放到了婆婆的手里,可是,她连看都没有低下头来看花一眼,子楠,婆婆的银白色的头发随风飞,让我觉得特别冰冷。
青樱说,子楠,你知道吗?就像那位老婆婆,我有时候会很想念我自己。柏拉图说,每个人其实都是雌雄同体的,一个人终其一生寻寻觅觅的所谓灵魂的伴侣,无非就是另一半的自己。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和自己苦恋,于是我遇到了你。
青樱说,子楠,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弃儿,捡到我的人说,我是被放在一颗还没有长大的樱花树下,所以给我起名字叫青樱。我在教会里长大,受到了良好的中西方教育,但是,在心灵上,我始终是孤单的。那个清晨,你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也温暖了我,我从此记住了你。后来,大学没毕业就怀孕了,就被学校开除了,然而,教会里我却再也回不去了。我一个人生下了慎言,一个人带。我吃了很多苦,可是我心里是欢喜的,因为那里住着一个金子楠。
油灯如豆,铁画银钩辉光萤萤,金子楠在宣纸上写下:“樱,又下雨了。这些白色的小珠子,仿佛前世的月亮,过够了一个人的皎洁,总是喜欢呼朋引伴,成群结队而来,和你的淘气一样,是柔润的小波,欢喜我的心房。又是清明前后雨霏霏,樱花开了又落,可是,我的樱,你又在哪里零落?”
几千里路,几回回月明又西沉,庚子清明,细雨霏霏。转眼间金子楠六十了,却还是没有等到青樱。
又是一个春天的清晨,草尖上的露珠还没有散尽,温软的太阳光照着麦秸垛和玉米叶,也照着南瓜蔓上伸懒腰的绿翅膀的螳螂。简质却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盘CD,面色凝重。
金子楠颤抖着手,打开了信封:
“子楠,请你无论如何不要哭好么?
子楠,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你的青樱已经归于尘土了。
我曾说离开后我将会回来,可是,子楠,我失约了,请原谅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向你告别。
我从小是个病人,医生说,我终将不能长寿,这就是我为什么信中一直吞吞吐吐不愿意给你把心事说的明白的缘故,也是我不愿意见你的原因。我不想与你相爱却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尘世里孤苦。
后来,我来找你,那是我实在太想念你了,我管不了我自己。
后来,我生了慎言,我之所以选择一个人,我还是不愿意拖累你。我希望你遇见一个人可以陪你走到天尽头。可是,后来,听简质伯母说,你一直没有娶,我就带着慎言回来找你。可是,我的病已经没有办法了。所以,我不愿意告诉你,怕你伤心,所以我选择了悄悄的离开。
我回到了养育我的教会里,那里有爱我如子的教父,也有一直陪伴我长大的兄弟姊妹。在这里,我要奉献我的余生,我的身体也将捐献以回报此生给我丰厚恩慈的世人们。
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我是知道你绝不会同意我捐献这件事的,因为你怕我痛,哪怕是没有呼吸的我。
我忘不了那个清晨,在日照樱花的氤氲里,你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你,我们都笑了,也都鞠躬了,好像婚礼上的夫妻对拜。
亲爱的子楠,感谢你让我的一生有过如此靓丽丰润的一段岁月,活着,我没有遗憾,离开,我并不疼痛。
我知道你一直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让我替你说吧。
青樱,原谅我那一夜的轻浮,可是,我是用尽了一生的恩情,一生只轻浮那一次。
子楠,我原谅你,也同样请你原谅我那一夜的轻浮。
照顾好慎言,如果你想我了,看看慎言,他的眉眼就是我!
CD声温柔的响起来,是青樱在歌唱:
多少个晨昏日夜,我独自坐在窗台上
想起十八岁为了梦想我背起行囊远走他乡
多少个晨昏日夜 看着窗外樱花绽放
想起二十二岁,为了爱情我不顾一切奔向阳光
年少无知的我,多么任性轻狂
总以为幸福在别人的脸上 欢乐在风中飘荡
多少年后我独自一人 听见风把雨擦到玻璃上
雨水扑灭萤火虫的光,我的沉默没有力量
多少个日夜晨昏,我独自坐在窗台上
觉得这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
在通往地狱和天堂的岔路口上
偶一回头我看到了你英俊的脸庞
我开始想念青沐园想念我的情郎
还有你门前万朵樱花缤纷的衣裳
曙光中你的微笑是太阳古老的金黄
你说青樱的死如同所有的死亡一样黯淡无光
你说丫头你抬起头你要相信人的力量
你说你要做我的船长让我的人生重新起航
你说青樱你要虚设饿狼方能翻越苦难的篱墙
你说青樱你要用美丽的思想编织童话让彗星绽放光芒
你说青樱你要丢弃黑暗展开翅膀逆光飞翔
你说青樱你要用心灵的骨架构筑新的殿堂
你说青樱你的语言就是世界的新教皇
为无数的灵魂在他们的头顶洒下辉光
哦,我亲爱的船长,你像一团火焰燃在高塔上
那不是天堂却发出救赎的声响
你没有动我的青春也没有动我的阳光
却照亮我的心房让我作了自己人生的君王
我的人生从此天亮,我的君王
你要是愿意,我就永远爱你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
——《爱你就像爱生命》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douxiaosi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