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青岛印花布
2019年11月22日,我随合肥四姐妹之大弟宗和的女儿以去青岛,为新出版的《张宗和日记》(第二卷)做分享活动。地点在青岛市海边的良友书坊,该书店有不少文创产品,还有一个叫四方城的老工业区的展览,但是并没有我要找的与沈从文有着特殊渊源的青岛印花布。
沈从文与印花布之缘,始自1961年六七月份。受中国作协的安排到青岛疗养,当时他还坚持要自付交通费,否则情绪上有负担。时年6月30日,到达青岛的沈从文给大哥沈云麓写信,其中提及:“28日(6月)到了青岛,离第一次来这里已有32年,凡事陌生。”
这里提到的时隔32年,应该是不确的。根据沈从文长子龙朱先生说,在20世纪50年代,父亲曾去过青岛一次。这应该是1949年之后第二次去青岛了。
这一年7月10日,沈从文给沈云麓的信上说:“看了绣厂,还拟看印染厂,丝绸厂。……印花机和机绣日用品,成绩在国内还算好的。”沈从文之所以对这些感兴趣,一方面是他的职业使然,他当时正向工艺美术方面转业。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对侄女,即弟弟沈荃的女儿沈朝慧能有所帮助。沈荃是抗日军人,毕业于黄埔军校,1949年时随陈渠珍起义。1951年被枪决。1983年获得平反。1961年沈朝慧被沈从文接到北京家中养病,当时她病得严重,从信文看她想报考美术院校都有困难。
1961年7月14日,沈从文从青岛致信在北京家中的沈朝慧:“你可把红碗画下,这工作不能稍松,既不大费体力,宜多画。有几个荷包、锦缎也可画出来。我还写个信给王家树先生,请他借几个碗来画,那些碗是上次为那个小个儿崔毅选的。有极好看的!到这里参观印花布厂,才知道正需要这种图案作花布。如能学涂色,将来即可为他们画花布,也可送过上海去投稿。”
同一封信里沈从文还对沈朝慧提及:“(黄)永玉处我送过他几册日本人印的庭院花卉册子,全是彩色,可以借回来看看,增长知识极多。都是写生花,可以试用作花布设计。目下最需要的即是小花,二三色,以省料明朗活泼为理想,这里有机会看了许许多。同时还看到,长大到四五丈的花布机旁,许多廿来岁年青女孩子在工作,庄严感人得很。在工厂设计,一般多感到资料见得少,无可奈何。你有机会学绘画,底子越打得扎实,将来即可望为国家多作许多事。”
沈从文在此前致信给大哥沈云麓时还提到,沈朝慧在北京家中养病,一切都好,并且在坚持画画,准备报考美术院校。只是高烧仍不退,沈从文希望能带她到青岛海边好好养病。他希望爱好美术的侄女能够早日康复,投入到对美术事业的学习和创作之中。
直到1962年2月上旬,到了南昌的沈从文考察江西陶瓷业时还不忘致信在北京的沈朝慧:“在目前条件下,你把画抓紧些,明日用处多,到某一时也能即将和生活职业发生密切关系。”
沈从文再次回到青岛,应该说心情是既愉悦又复杂。他在后来的散文中写道:“北京鼓励我到青岛休息休息的熟人来信问我,到了青岛,旧地重游印象怎么样?心脏好了些没有?回信告给朋友,第一句话即青岛依旧绿而静。并且让朋友知道,到了这里不多久,心脏也一定跳得比较正常了,因为大海的节奏通常总是正常的。海无时不在动,由于它接纳百川,涵容广大,内部生命充实,外缘又常受日月吸引,风云变态,必然会动荡不止。然而它给人总的印象,却依旧是绿而静。名分上我是来休息,事实上我是来学习的。我还有许多事情可作待作,究竟作些什么对人民更有益?必然将在这里得到许多新的启发,新的认识。”
将来要做什么事?沈从文虽然心里仍在惦记着本业写小说,但他手里正在做的却是物质文物和古代工艺美术的研究。
1961年7月18日,沈从文在致信中国作协时任副秘书长张僖时还提及:“到这里承文化局吴克柔同志和文联孔琳同志为安排到交际处住下,并看了几处和我工作有些关系的绣艺工厂(如机绣)和印染布工厂。”显然他对这里的工艺美术更感兴趣。
在我收集的国营青岛印染厂教育委员会于1960年出版的《染整工艺学》一书中,特别提及工艺技术革新,“大量的采用了许多新工艺技术如棉布的连续练漂法,连续染色的普通应用,活性染料的制造与应用等”。应该说沈从文所看到的青岛印花布正是出于技术革新后的面貌。
另从沈从文对沈朝慧的一再指导可见,是有成效的。沈朝慧后来从事版画创作,并进入中国美协外联部工作,曾多次参与国内外大展,同时与她的夫君、著名雕塑家刘焕章也是夫唱妇随,在艺术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那么让沈从文一再夸赞的青岛印花布到底有多美呢?当我拿出新收藏的五六十年代的青岛印花布布样时,就连书店新生代的八零后、九零后都感到惊艳不已。传统花卉、几何形图案、绚丽的色彩,无不使人向往那个时代的设计之审美。根据青岛印染设计学专家孙基亮先生鉴定,这些都是早期青岛印染厂的,并说这些布样是印花厂印完后,送到青岛纺织品批发站作为留底用的,以便向各地供销社进货员展示,作为订货使用。
根据我查询到的资料显示,青岛作为一个开放度很高的海港城市,曾经拥有十几家印染厂,其中不乏与外资合作的工厂,印花布样式繁多,花样时尚。但随着技术的革新,现代布料和成衣的兴起,这些印染厂渐次倒闭。最后只剩下了一家工厂。
孙基亮先生说,这些布样属于“平布单色印花”,应该说还属于比较传统的式样,当时设计图案的基本是中央工艺美院、浙江美术学院、鲁迅艺术学院等地专业院校的师生或者专业画家。
这曾被沈从文津津乐道、称赞不已的布,难道真的消失了?在良友书坊楼下我正好遇见了一位斯文的任先生(后知他是摄影师任锡海),向他打听青岛印花布的历史渊源,并问及现在哪里还有售卖。任先生说很多印染厂早就倒闭了,现在河南路上还有一家卖本地产纺织品的店面……
当晚,我按图索骥寻找到河南路的纺织品店。看店的大姐给我看了几样印染大丽花的被面、被套和枕套以及毛巾用品。她说她原来就在印染厂车间工作,每天都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因此现在和人说话都要很大声音。她说以前印染都是机器浆染,布料很硬的,要浆染很多遍,而且一次只能一个颜色,容易对不准色线。现在机器先进了,一次性可以染出四五个颜色。现在青岛的工厂基本都搬到高密,因此她店里的印花布都是高密产的。我把这些花样发给孙基亮先生看,他说有些是印度的花卉纹样,已经不再是原有的传统纹样。后来在青岛做旧书买卖的朋友帮我弄到了一批刚刚停产的印染厂的印染花布,花样繁复,华美时尚,虽只是二十几个品种,但足以窥见青岛印花布曾经的辉煌。孙先生看了之后说,“有非洲蜡防(印染工艺)叫康嘎(布)的图案纹样”,这足以看到青岛印花布也是随时代千变万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