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夏永军作品 | 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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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月娥嫁到夏家湾时,还好好的,一点疯都没有。三十多年前,我问母亲时,她这样说的。我看到住在隔壁的婆婆月娥,眼神时常呆滞,傻笑着,很难想像她疯前是什么样子。
月娥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她这一走,把盘踞在每个社民心头几十年的失心疯也悄悄带走了。
我记事时,月娥就已经疯了,所以我一直以为她生来就是疯的。她经常衣衫不整,松松垮垮地,斜襟衫上的纽扣,总是系一半,右手也时常提着裤子,仿佛要掉下来似的。头发乱蓬蓬的,总是用一块绿头巾包着,把大半张脸也裹进去了,露出来的脸也沾满污垢,一双手苍白瘦长,活像停在粪灰塘上白鹭细长的爪子。
她常走在机耕路上,自言自语着,也听不真切,路人叫她,她也一概不理,突然大笑着,转瞬又嚎哭起来。她像妖魔鬼怪,附在生产队里,让队里的小伙伴们天天担惊受怕。
胆大的小伙伴紧跟在她身后,用泥块掷她,她不理会。被扔痛了,她立即转身,恶狠狠地怒斥,还捡树枝,追着打,小伙伴吓得立马逃窜。月娥哪追得上,转身又继续朝前走,小伙伴又用竹棒挑落她头巾,拿稻秆抛向她,还从河滩上挖来淤泥,朝她身上掷,她顷刻被扔得一塌糊涂。月娥青筋暴怒,叉腰站在浜边,喋喋不休地骂开了,眼珠子像要崩出来似的,她像一只迎战的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刺,凛凛然不可侵犯。
我从来都不敢近身月娥,也没敢拿东西扔她,她像被魔鬼覆体一样,浑身笼罩着慑人的气息,让我避之不及。
夜晚,我哭闹着不肯睡,母亲说再胡闹,让月娥抓去,她可附在墙边听你哭哩。不光是母亲,队里的婆娘也时常这样吓唬不听话的孩子,渐渐地,月娥在孩子的心目中更加妖魔化了。
月娥在生产队里,只能干些粗活。她出工时,她男人福贵才带着她,平时任由她在田野里闲逛。她翻垦田地、扛稻谷、割牛草,像拔秧、种田的细活,她干不来。有时候她在田间地头正干着活,突然上了岸,钻入了桑园,半天没出来,福贵进桑园寻她,她正躺在地上熟睡着,将采下的桑叶覆盖全身。福贵脱下草鞋,打她,她疼得在地上叫嚷着。
福贵打月娥习以为常了,月娥啥也不懂,在田间想解手就解手,也不避着人,也难怪福贵打她了,好让她长记性。月娥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只会哭,从不会辩解什么,她压根就不会说一句正常话。
福贵的儿子德全这时候才十多岁,早习惯了他这个疯娘,当爹打疯娘时,他也从来没拦着什么。
德全是福贵抱养来的,月娥虽不是他亲娘,但也一口奶一口奶地喂养他。按队里的人说,没有这个疯娘,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德全也养不大。
月娥失心疯不发作时,倒也安静,福贵就不会打她,只有发作时,福贵拿她没辙,用麻绳捆绑她,将她关在家里,防止她将家里的东西摔烂,将田间地头庄稼踩烂。那时候医疗条件有限,福贵常扛着月娥,去村里找赤脚医生打针,打好针后,月娥才慢慢消停下来。
福贵对月娥也有好的时候,当月娥静默时,福贵时常带她到河边,帮她洗脸,洗头发,洗脚,系好她衣裤上的纽扣,拾掇得清清爽爽。家里洗衣服、倒马桶、针线这些婆娘该做的细活,福贵也全揽下了,月娥也干不了。有一回她端着马桶,颤颤巍巍地挪着步,还没挪到河浜边的粪坑,一个趔趄,将马桶甩了出去,粪水撒了她一身,从此福贵更不敢让她倒马桶了。
月娥是嫁到夏家湾两年多后才开始疯的,那时候她怀有身孕,全县正在搞运动,她模样俊俏,口齿伶俐,能歌善舞,是村里的宣传员,在乡里也很活跃。后来,风向变了,她被打倒了,被整得很苦,不慎流了产,就渐渐疯了。说起月娥的遭遇,生产队里的人都很可怜她,所以也没有人怠慢她,反倒小孩子欺负她时,大人们都会训斥,不允许作贱她。生产队长也同情福贵,在社员大会上让社员们表决,社员们一致同意,只要月娥出工,就记她满工。
分田到户后,福贵日子就更苦了,月娥也使不上什么力,他只好将担子压在儿子德全身上。父子俩合力将稻桶抬到田里,一前一后犁田,德全过早地挑起了家里重担。
等我长大后,也早已习惯月娥的疯病了,她后来得到正规的治疗,失心疯也比以前犯得少了,只是仍躲着人,提防别人害她似的。
她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早就花白,脸干瘪得像张透明的黄纸,显得异常憔悴。她身材修长,白发披肩,手指纤细,似乎还能看得出她当年未疯时的影子。她在廊檐下可以静默地坐上大半天,有时轻吭起歌,听来像是六七十年代的革命歌曲。她吭得很投入,眼神里这时才闪过一丝神采。那些歌仿佛不由自主地从她心里流淌出来的,她嘴角泛起了浅浅的笑意,仿佛想起了那些久远的往事,她真的记起了吗?她什么都记不起了,只记得那些激昂的歌词了。
秋天里,她时常踱进稻田里,从田野回来时,手里多了把野花,头发上插满马兰头花、野菊花,那些浅蓝、嫩黄的花瓣,将她瘦黄的脸,映衬出一丝光亮。她挤出凤仙花汁涂抹在指甲上,队里的婆娘取笑她,说疯婆娘也爱臭美,月娥才不理会那些女人,她自顾自欣赏自己。
在我读小学时,班里一位女生的母亲也有失心疯,因为这,她寡言少语,显得很落寞。正上着课,教室外下起了大雨,大人们纷纷来学校送来伞与雨鞋,她坐在凳子上很是羡慕,时常朝湿漉漉的窗户张望着,窗户上映出一张张大人的脸,她瞧来瞧去,都没瞧见自己的家人。
放学了,同学们陆陆续续随大人回去了,她站在教室外的房檐下,朝雨幕里张望,这时一个湿漉漉的人影,慢慢朝教室挪过来,手臂里夹着一把红伞,雨很大,很大,那人走得踉踉跄跄,待走近,她才看清是自己那个疯娘送伞来了,她娘走到她跟前,裂着嘴笑,也不言语,将手臂下的红伞递给了女儿,还从怀里抱出一双干爽的雨鞋。
好多同学这时围了过来,好奇地盯着她的疯娘,窃窃私语着,有人还笑出了声。这时她尖锐地大喊着,谁叫你送伞来的,快给我滚回去。她扔下了伞,冲进了雨雾里,留下她的疯娘傻愣愣地站着。
从此,我再没有看见她的疯娘来过学校,有时候我走在回家路上,碰见过她的疯娘,她在路上来回走着,不时地朝学校的方向望,她在等她的女儿,但又不敢去学校接她。
一年寒假,这位女同学连着好几天,住在我的邻居女同学家里,家里人不知道她去了哪,她那个疯娘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地寻她,后来找到了夏家湾,在机耕路上大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吓得我和小伙伴们拴紧了门栓,屏住气不敢出声,怕被她逮了去。
小学毕业后,我再也没见到她的疯娘,和女同学再见面也是二十几年后了,我想她小时候未必痛恨自己的娘,只是害怕在同学们面前出丑吧。
小时候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疯女人。她们的存在,让我内心平添了很多的惊恐与不安,也让我感受到了艰难与苦涩。
德全二十多岁该找对象了,总相不中对象,小伙子壮壮的,长得体面,但对方知道他有个疯娘后,就没回音了。渐渐地,就再没有人上门说亲了。月娥在路上碰见陌生的年轻姑娘,突然停住脚步,侧过身朝她们端详,突然抓住她们的手臂,往自家的方向拽去,脸上浮起满足的笑意。姑娘们受了惊吓,极力挣脱,怒骂她几句,立马逃开。
福贵有苦难言,德全对自己的疯娘也渐渐粗暴了起来,时常骂她老不死。月娥更苦了,她的病也发作得更频了,发作起来像猪一样嚎叫,嘴唇铁青,嘴边聚着粘稠的泡沫,全身的血像要喷出来似的。队里的人纷纷说她恐怕熬不过冬天了。这时候,村里的赤脚医生频频上她家来,给她打镇静剂,打一下好一点,过几天又不行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月娥从初秋起,就没有走出家门,那个屋子像冰窖一样死寂,有时候半夜又突然响起惊悸的喊叫声。冬至前夕,在一个下雪的深夜,她过世了。
她出殡时,德全哭得很凄怆,比队里那些死了生身父母的儿子还哭得悲,我相信他是真心的,内心也渐渐原谅他从前对疯娘的斥骂了。
月娥已经走了二十几年,福贵也走了,德全在月娥走后几年,终于娶了妻,成了家。生产队里迎来送往了一拨拨人,但月娥疯疯傻傻的样子一直影影绰绰在我心底。
以此文,向曾经被我和小伙伴们有意无意伤害过的疯娘们致歉。
作者简介:夏永军,男,1975年生,浙江海盐人。嘉兴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小说写作二十年余,作品散见于《江南》《中国校园文学》《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烟雨楼》,作品还多次被人民网、学习强国转载,或收录于《雨花》(勤廉家风)、《红蝶》(网络文学)作品集,出版散文集《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