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典江:与一把京胡的对话

1

  谁也不会,去关注墙上挂着的那把又破又旧的京胡。

  除开我。

  每到年关,家里总会来一趟大扫除,清出一些无用的东西,当成废品卖,或处理成垃圾扔掉。在一堆破烂之中,我发现了这把京胡,弯腰捡起。没有琴弦琴码,琴筒上蒙着的蛇皮,残破不堪,漏出两个大孔洞,轴头弯曲变形,裂开条缝。

  整把琴,灰扑扑地,像个土里劳作的佃户,或流落街头的乞丐,疲惫,憔悴,孤独,绝望。

  琴是父亲的,拉坏了,弃而不用,另换上一把新的。

  2

   大概,再没有比京胡更简陋的乐器了。

   先是材料,主要是竹子,手腕大的,截一节做琴筒,手指粗的,选四五节当琴杆。琴筒一面蒙上蛇皮,越老越行,最好是蟒皮,据说声音才浑厚,经得起无休无止的共鸣。琴杆上部,凿进两个硬木轴头,装上两根紧梆梆的弦,一内一外,夫唱妇和,相依为命。左手持琴,右手还需拉弓。弓子是用韧劲的细竹子系上马尾而成,越拉越滑,越顺手。

  至于制作,更是简易明了,一眼瞟去,一目了然,没什么玄奥天机,傻子也敢出手动手。粗坯完工,刷上一遍桐油或清漆,等晾干,上弦,调准音,拥琴入怀,翘起二郎腿,就可拉拉扯扯了,不会不出声音。隔段时间,作为一种保养,可以用松香抹一下琴弦和弓子上的马尾,能让手感更顺,声音更亮。

  握在手中是乐器,挂上墙成了装饰。

  3

  所有的乐器,无非是用两类材料制作而成。

   一类,是用金属。西洋乐器喜欢这样,比如钢琴,黑沉沉地,连镶嵌在内部的木质,都异化了。更极端的是铜管乐,每一颗音符,经过金属的过滤,似乎都铿镪不屈。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西洋工匠们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去用青铜来做做乐器?当然,中国的工匠试过,比如编钟,可惜只是浅尝辄止,如果用青铜造出钢琴、号之类,那些音符,会不会因此而增加古典与暧昧?甚至颓废?

  另一类,是用植物中的竹木。作中植物中的一种,竹子,毫无疑问应被划为异类。树木和丛草,是常类,灌木不入流,是陪衬,而竹子,既有树木高大挺拔、力争上游的禀性,又不少丛草万种柔情,以及相互嫉妒、一夜疯狂的恶习。这些特点,从竹子的生长就可看出。

  笋子是竹子的童年。

   只要是生命都有发情期。竹子发情,就是笋子的青春期。人类的恶劣之一,就是口是心非,比如,对待发情的态度,从来就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正视。要证明这一条,易如反掌:阳春三月,油菜花疯狂的金黄,还有隐没其间的野狗,劳作致死的蜜蜂。在夜雨的浸淫之中,笋子拼命勃发向上。

  连蘑菇,都忍耐不住,纷纷发芽。

  在竹林里,可以集会,饮酒作乐,甚至欢迎打出一连串的唿哨。如果还能写诗,就更了不得,喝酒就不用费钱。

  吹多吹久了,唿哨会显得有所单调。于是有人砍一节竹子,来替代塞在口腔里的手指,做成笛子、箫之类,当然,也可以做成一把二胡或京胡。

  关于二胡,最权威的阐释者当属一个瞎子道士,他的一声长叹,成了经典。

  我还是绕开典故直达京胡,用竹子做成的京胡,我墙上挂着的这一把。

  其他的京胡,不在我的话题之内。

  就像我这个人,从来不在公共的视线之内,我们都已不在别人的手上演奏,年久失修。

  4

  制作一把京胡,需要一双手。

  有人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能否劳动和创造。而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得依赖于一双手。

  问题是,手的功能仅仅是劳动和创造吗?

   可以肯定,那双手,摸过的东西绝对不仅仅限于竹子,比如,它还捉住一头猪,一盏酒杯,两只乳房......不计其数,但,这并不影响对竹子的细腻感受,也许还有相通处,比如就光滑度而言,竹皮和皮肤就平分秋色,难分高低。也就是说,这个工匠,他在制作一把二胡时,经常有可能是在想入非非,京胡的简易,使他卸下了一切压力,可以喷着满嘴的酒气,在连篇大话之中逐渐成形。

  需要抚摸上多少次,一把京胡才可面世?从一双手传递给另一双手?在这个过程,京胡成了一种媒介,把手的质感,掌纹汗湿和体温相互重叠,像在保管一个秘密,不到危险关头,是不会抛出的,当然,还要看人。

  5

  真正属于民间的乐器,似乎并不太多。

  在今天,京胡像恐龙一样失落了,只剩下一身骨架,供人凭吊。

  这把京胡,犹如一个破落户,被我提携,从乡下进入了城市。

  一件乐器,应该拥有自己独立的舞台。

  只有一间房,供我和妻子吃饭睡觉讲话叹气发牢骚。只好委屈这把京胡,把它挂上了墙,用一颗长长的钉子。

  京胡高高在上,睥视一切。

  每天,它看着我进进出出,千篇一律的细节。在它眼里,也许,我就像一颗经常被拉错的音符,从来没有改正的机会。而我的妻子,则不厌其烦地帮我调试,她总希望,我振荡的频率能够得到修正,最终押韵合拍。

  其实,在这间屋子,真正能够和京胡相看两不厌的,唯有一钵兰花。

  本来我有两钵。最初,是放在门面走廊,一钵被偷走,我只好把剩下的一钵移进室内,与世隔绝。缺了阳光的照射,兰花无精打采,像一株病态的美人,总是迟暮。连水,也吸收得极少,几滴就够了。

  可以想像,每当我和妻子锁上卷闸门外出,室内肯定漆黑一片,每件物品,就像水融于水,了无影踪。

  幸好还有一钵兰花。

  所有的花,都能绽放形态和散发味道,而兰花尤其擅长后者。不同的是,它的味道是淡淡的幽香。在黑暗中,视觉的缺席,会使嗅觉更加发达而敏锐。挂在墙上的二胡,一定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琴筒上蒙着的蛇皮,开始呼吸,吐故纳新,捕捉着空气中微妙微肖的芬芳。

  足够的时辰,竟使京胡开始颤动,它喘息了,挂在墙上摇摇欲坠,想跳将下来。

  6

  伴奏的乐器没有出息。

  独奏,才能找到灵魂。

  长久以来,京胡都是为戏曲伴奏,铿镪也好,行云流水也罢,渲染出来的不过是一切陪衬的氛围。

  想不到,我竟冤枉了一回京胡——谁说它不能独奏呢?

  它独奏的曲子,是《夜深沉》,楚霸王项羽垓下故事:英雄美人名马醇酒。荡气回肠。

  在京胡的背景之下,所有的戏子,都哭得很真实。

  7

  去年,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

  那一天,父亲突然交待我:帮我照看好那两把京胡。说完这两句,他就不再说话了,对吃药不再积极,给他就吃。母亲感到吃惊,问我:难道,这就是你父亲留给我们全家的遗言?

  我无言以对,答非所问:我保证,这些京胡,我不会送人,也不会卖。等到我也老了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拉《夜深沉》。

  清明节,我把京胡从箱子打开,取出来,挂上墙,让它们透气,喘息,晒晒阳光。

  8

  在城市,在墙上,在今天,两把破旧的京胡,注定要无所事事了。

  除非,凭空造起一座舞台。

(原载散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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