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姐晨读-石不语

朵拉文字节选

花能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是刚上初中在图书馆里翻书,本来打算找小说解闷,学校功课都很闷,尤其课本全是英文,却在书堆里摸到一本旧的华文书,书名已忘,仅记得其中这两句话。小六的课文里收入几首诗,老师教课规定必须背诵,同学们强烈的反叛行为是在老师背后骂这古板教学方式极度落后,回家照样听话努力死背,因为在乎分数。我却在柳宗元的《江雪》、李白《静夜思》和王之涣的《登鹤雀楼》里朦朦胧胧找到隐在背后有我所不了解,却足以让我思考的某些深刻韵味,从此迷上唐诗宋词。升上的中学并非中文学校,全年只读两本华文书,其他课本媒介语皆英文。今天老同学聚会,大家见面的沟通语言是英语,这是六年中学生涯培养出来的交谈习惯。

从小喜欢花,可能与住在老家后面的马来人有很大关系,他们在院子里种了好多品种各异的鲜花。马来人是超级爱花的民族,至今犹坚持住在残旧的木屋而不搬迁到政府所谓整齐有序的高楼组屋。为了种花植树宁愿贴近土地。物质不丰那年代,不同颜色的花种在各种各类的盆里。铁制的罐子、裂开的塑料桶、破了尚存半个甚至仅三份一个的残缺陶碗瓷碟,已无用却舍不得丢掉的任何容器,都叫它们转身变成自家门口的花盆。

童年期首先认识的是叫凤仙的常年盛开红色花。几乎每两个星期便看见马来邻居妇人,清早把绽放的凤仙花采下,放在小小的石臼里,用石棒出力地樁磨,那原本用来摏辣椒的石棒下淌出些少红色的凤仙花汁液,还没上学的我,好奇的眼神露出没有开口的疑问,马来妇人笑着对大概五岁的女孩说“这个花的汁液,染红指甲,颜色久久不退。”我便自作聪明叫它指甲花。很久很久以后,已搬离马来邻居好多年,才知道花的名字叫凤仙。

日日盛开的凤仙花开启一个小女孩对花的爱。每天在有花的院子里游戏,没有真正去观察花形花色,或费神寻找花的名字。究其实,颜色和味道的吸引力更为强烈。夺目的往往是鲜艳色彩和香气薰人的花,玫瑰、蔷薇、茉莉、鸡蛋花、七里香等等走进了女孩的心里。成年后习画,选择的主题是花鸟,多少对应了大部分研究者的报告:童年的环境或遭遇,记忆永远如新,印象深刻不变,对艺术创作造成的影响,比其他时期更加深远。

对花的钟情一直没有过去。中学时把花的爱伸延到有花的大树。学校对面一排整齐的雨树,季节到了喜欢绽放出红色的毛毛花,长得很高的树,毛毛红花生在朝向左右极力展开的枝干上,要仰望天空时才能够看到。目光穿过大树上的红花和绿叶,蓝天白云在相互交杈的枝干和细片叶子后面变得丰富多姿。没有书店的年代,幸好中学图书馆有华文课外书,爱上图书馆,放学从不按时归家,等到图书馆老师拿出一大串沉重的锁匙,沉着脸孔说马上要关门了才依依不舍放下手上的书。离开学校已是黄昏前的下午。不知是夕阳将坠未坠时适合读诗,或是诗情画意爱在那金黄时刻涌上来?

抱着中学的书包,脚步缓慢,头脑忙碌地沉思寻味“花能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究竟说的是些什么?没有人指导,没有人解释,自己慢慢揣测寻思,细细领悟。时间一长,平常不甚爱说话的人,益发沉默寡言。

石头之美没有声音。水墨画有一课画石头。练习许久,日子无功。看着石头画石头,然而,没有看见石头的时候,怎么画呢?不言不语的石头原来有形的,从不开口的石头却也是无形的。很多年过去,终于明白,有形与无形,一概都在执笔者心中。

初时不熟悉水墨笔法,老师两个星期来一次,有时甚至一个月才出现,海外学中国画,跟海外学华文一样,得靠盎然的兴趣支撑自己孤独在暗中摸索。每回蘸水沾墨,在宣纸上不停练习,下笔“轻重”或“浓淡”不过四个字,无数年华岁月在深浅的水墨间流淌,没有耐性,缺少悟性,石头常被渲染得形状产生怪异变化,幸运时笔下造型偶尔出奇漂亮,但那些黑墨石头被软化在水里走形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居多。长年缺乏老师和范本,失败早就变成习惯,不当它是一回事,便不会有气馁的感觉。

一边画石一边读石。白居易在《双石》里说“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俗用无所堪,时人嫌不取。”生得丑怪的石头,既没用也没人要,老诗人却不嫌弃,尚要与石头为友“回头问双石,能伴老夫否。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日常习惯英语对话,有时候马来文,并不聪明,环境所迫,半桶水的华文,基础不深厚,文学根柢不稳实,读文言文和诗词,一如看朦胧诗,不完全明白,更没法与人解释,却爱追索其中蕴含的深意。为了寻觅水墨画石头须用上的题词,努力读石头诗,越读心越喜。

郑板桥说“颓然一块石,卧此苔阶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识。园林几盛衰,花树几更易。但问石先生,先生俱记得。”一块看起来颓然在生青苔的石头,居然有记忆。诗人说的到底是人看石头,或石头看人呢?古人中最著名的爱石人米元章,跪拜收集来的奇石,人称他是“石痴”,他称“石”为兄。石头和白居易是朋友,和米元章成了兄弟。宋朝大文豪苏东坡把梅、竹、石归类为“三益之友”,因“梅寒而秀,竹瘦而寿,石丑而文”。“文”指石头的纹理。朴实无华的石头,内蕴纹理的风采。提醒人应重视内在修为,别让外表的虚美所迷。

被石所迷的我,信手乱翻书,只寻石头看,一日意外翻到“自许山翁懒是真,纷纷外物岂关身。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净扫明窗凭素几,间穿密竹岸乌巾。残年自有青天管,便是无锥也未贫。”诗人名陆游,诗题为《闲居自述》。

中学至今,收在心中的两句悠长日久的话,终于找到作者,虽然慢,且迟,但印证了坚持定有成果,一份穿过时空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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