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井及环县北的乡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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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白梁到毛井,山无“五里坡”,道无“十里铺”,毗邻的合道、芦家湾、南湫、小南沟……无不像旱山梁羸弱枝蔓上吊命的瘪瓜,随时烧落的可能令人无法从中感受到生命的丰润与时代的繁华,却很容易通过视觉步入旧小说或某帧剧照中的落寞乡土,你由此可以联想到古华笔下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芙蓉镇》,甚至怀疑自己是走到了定西的会宁乡下,这时候你甚至可以联想到了“庆阳”这一富有吉庆韵味的名字所隐显的古音,联想到古“羌”大地千年绵延的烽火与灾荒,这一接近中国圆点的中心区域,并未均沾九州的丰润,却更多的沾染了“西风瘦马”的西部苍茫,像一个世纪前蹙眉负重的的农家女, 在如诗的季候里透现着与年龄极不相趁的苍桑,但你又根本无法忽视她的存在,这块生机滞缓季候漫长的大地,始终未能剥离生的顽强与奋斗的力量。

相信10多年前走过环县北的人,总会称奇于同属庆阳,却南北各异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不同乡土的人文风俗和生活习惯,那年我走过八月末的演武乡间,看到许多的农人在土场上打碾小麦,随行的同事说他们的打碾一直可持续到腊月天,这似乎很不合常规,在我的老家正宁,即使在1980年前后的小麦主粮时代,农家的小麦从收割到打碾,往往都不会超过半月,“麦黄糜黄,绣女上场”,没有人不明白劳动成果的珍贵,没有人不知道一场暴雨会让饱满的麦田成片倒伏,减产过半,农人更明白,收割堆垛的小麦不及时打碾,受雨淋短短三五日就会生芽出绿,一个的收成无望。但环县北的农人们似乎从不焦急,因为土地贫瘠,生长的小麦总长的小而稀,加之降雨极少,似乎就没有倒伏的可能,农人们把收割的麦捆堆垛在露天的土场上,土场就在他们世居的窑洞周围,他们在真正农闲季才开始打碾,不怕雨,不畏偷,不担心麻雀与虫蚁鼠患的祸害,因为环县北的山野里连麻雀都很少,这里的农人祖祖辈辈都这样生活,日子清苦而漫长,站在环县北初秋打碾小麦的土场畔,看小毛驴拉着石磙在麦草场上“得儿”,“得儿”的转圈,我忽然间就联想到1980年代的正宁故乡,距环县北两、三百公里,却与子午岭林区相依,那个年代与当前环县北的生活极其相似,即使土地壤有别,旱湿有别,却都是小杂粮的故乡,种小麦、玉米、荞麦和苦荞,兼燕麦、谷子、豆类、胡麻和糜谷,人们种什么吃什么,吃什么种什么,只是那些平整的坳地产出总高出许多,一亩可产出环北十亩地的小麦,只是收割季就一天都延迟不得,抢收抢碾抢晒晾,视之为“龙口夺食”,而环县北似乎勿需担忧那不合时节的暴雨,这或许也恰恰验证了所谓地有一亏,天有一补的道理。

2000年前后,随着果园业的兴起,正宁小杂粮逐渐被洮汰,胡麻、荞麦、苦荞、燕麦、小茴香等许多低产值的农作物很快消迹,以至麦黄季路过的收割机都没了生意,果农们其实心底里很清楚,果园管理并不比种小麦种植省时省力,但经济的翻倍却在迅速改变着人们的居家环境和生活习惯,人们努力着与大时代环境接轨,正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更多的物质需求,这种现象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亚当和夏娃偷食伊甸园里善恶果的传说,并慨叹于人类无法以物质与经济来界定幸福与否,正如圣经里所说:“偷食禁果是人类原罪及一切其它罪恶的开端,而这一切又都是因为耶和华给了人类以自由意志。”我们无法定义的,上帝也未必能够定义,人们在获得的路上失去,在失去的途中获得。

环县北让人感慨还不仅限于超越季节麦子打碾,更兼山区民众心底的简单,那些大山间生活的农人对外界知之甚少,甚至不很熟悉居住地周边的环境,不知道身边的道路最远能通向那里,他们中许多人甚至一生都没有到过县城,终其一生都与大山相伴,却简单而知足,并通过口口相授把朴实的乡土文粹代相承传,环县社火与皮影戏、道情腔都极富有特色。

2013年元宵节,在西峰区西大街我看到一支由数辆农用车搭载的社火队,他们西站后门停车休息,在冰天雪地里未进行卸妆,许多人就在路边店购买食品和饮料填肚子,迎着节庆进城跑趟子给各单位拜年收利市的社火队伍从不缺少,但令我惊奇的是他们竟然来自环县合道,我继而也从中了解到他们社火中的跑马(跑场子)特色,这些山区农人,把具有浓郁乡土味的既有文化送进城市,更多是在传承着一种不灭的精神,而这些被定义为“非遗”的地域文化,却过早的在一些经济超前的前塬乡镇泯灭散轶,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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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抵达毛井的时候,我曾心生念想,在地大物博的大美中国,天下大同是无数先贤梦寐以求的理想,帮助环县山区群众移民,或许是帮助他们改善生活,迈向幸福的最佳捷径,而山区的绿化却是改善环境、造福千秋的至善伟业。我把自己的想法告白于同行的同事,却遭到一致反对,都说这里的群众绝不会赞成,说即使在把皇城根儿的别墅送给他们让他们搬家,这里的群众也不一定会愿意离开,“打死不离疙瘩庙”不仅仅是普罗百姓恋家与乡情使然,更兼土生土长的环县人心目中,他们的故乡依然是富有而美好的。在后来的旅途,我对自己的思想进行验证,同事们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而恰恰是许多上了年纪的环县人认定的真理。

年龄大点的毛井百姓,包括许多祖辈生活在世居环县山区的群众,他们一辈子与大山为伴,深爱着大山,依赖着大山,他们从未有过离开家乡却外地求生的念想,在干旱贫瘠的环县北,他们并不是外地想象中的贫穷,他们往往一个家庭就拥有一个山头,所以即使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初的大饥馑时代,他们也很少饱受过饥饿之苦,他们并不在意干旱造成的灾荒,十年里有一年好年景,他们就不会饿肚皮,所以他们习惯了广种薄收,习惯了在枯寂的荒山梁上度过一代又一代清贫。

习惯是依赖的基础,环县移动公司一位姓张的员工曾告诉我,他一直想把父母接进城,而他的父母则要求能租住到窑洞才肯进城,说是他们不习惯住房,会觉得住窑洞比住房子舒服,但在环县城租窑洞远远难于租房,不仅价格高,关健是很少有窑洞出租。

我总认为环县北的大多数山头是都应是适宜于绿化的,但每每看到的却是更多的荒山头。某次到何坪,招待我们的人家炖了大锅的土炖鸡,可直到我们离开,却都没有端一杯茶水招待我们,其实那时候的母亲水窖工程早已遍布各地,但这件实例却验证了“水比油贵”在某些地区依然存在,而让人痛心的却是在那些人家的房前屋后,你看不到一株的小树,甚至是一米见方的绿色植被,但这些人家的门前,却如出一辙的堆垛着比人还高的劈柴,看着那些荒秃秃的房前屋后,我一直在心底奇怪那些劈柴的出处。这种现象同植被脆弱,许多人家却养着上百羊只一样令人惋惜。,

在后来某次耿湾之行中,我与当地的一位年轻大学生谈起绿化的意义,年轻的男孩心头的积怨一点不亚于我自己,其间不乏对村民惰性与环保意识薄弱的抱怨,兼有对群众亵渎国家退耕还林政策和某些地方干部的虚领冒报绿植补贴的愤懑和指责。

言归正转,这里继续我第一次的毛井之行,2007年的中国移动正处于业务飞速发展遍地开花的拓疆霹野季,当时许多外地的移动代办点都尝到了与移动官方合作的甜头,在各地竞相伸办移动代办的热潮中,环县移动公司通过衔接利导,终于说服了毛井一位青年人参与移动业务代办,目的是方便毛井群众办卡交费,推进和普及移动通讯业务。

也正是那次毛井之行,让我知道了同是黄土地,却有打不出井水的地方,让我知道了环县的有许多乡镇不通油路,许多的乡村还不通电,更妄论电视、冰箱和家用电器。我见到了许多连草都稀疏似无的山头荒芜山头,见到了许多黑老鸹把窝搭在电信基站的铁塔上,没有树,没有草,没有象样的公路,居然还没有山泉和井水,却同样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毛井人,且不乏英才于其中,又怎能不让人万千感慨。

让毛井得名的毛举人早已不知名讳,而清末名将董福祥却至今依然可与毛井齐名。董福祥字星五(1840-1908),乃晚清名将,官至太子少保、甘肃提督、随扈大臣,赐号阿尔杭阿巴图鲁。董福祥初以反清抗暴起家,后投靠左宗棠,在平定回乱中屡立奇功,在收复新疆之役中,先后参与收复达坂城、托克逊城、喀喇沙尔、哈密等地,威震新疆。光绪年间,董福祥平定了河湟起义,庚子之变中率军抵抗八国联军,击毙沙俄军团长安宁科夫,并在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时率军护卫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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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有定位功能,在去毛井的途中甚至很难遇到一位称职的向导,我们边问边行,却多次被误导,令人哭笑不得。车过演武后我们曾问路于道旁一打碾的农人,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他说走车道应不下二三十里;行不久问另一行人,则说应在四五十里;司机愈行愈急,一个多小时后再问路人,被回答说一百里都不至,同行者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好在环县西部人烟稀少,岔道并不多,虽然许多区间数十里不见一人,只能盲人摸象般以时间定方位,但在傍晚太阳落山前我们最终还是到达了车道。

车道的历史或许更为久远,在这样沟壑纵横的大山间,很久以前肯定就曾有车辆行驶,而那个时代能够满足马车通行的必属大道,车道上车马喧喧或烟尘滚滚的历史已不可追溯,但我们总可以猜想,车道曾是一条古道,一条相对宽平畅通的大道,沿途必有小村驿站,必牵系着繁华与时潮;我们可以假想,和平年代的车道商贾络绎,战乱之秋的车道狼烟四起,但在环县北,这里绝对是西通固原、北上蒙陕、南下彭原的枢纽之一。

二零一零年九月,我独自一人前往车道做维护,独自一人攀爬山头的铁塔,那日的天气很好,车道的移动基站清爽洁净,甚至没有老鸹筑巢其上,在秋日夕阳西下的黄昏,秋日的南山头摇曳着漫山野菊,那些植株只有有巴掌大,花朵一分硬币般大小的小蓝菊,在背阴的山坡上开的漫山遍野,偶而还可看到几株沙棘和未干枯的人工松,都做了山毛驴和草从飞动着的蛐蛐的背景,营造出一种环县西部的静谧意景,就在那样的场境里,伴我同行的还有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那些七、八岁,十多岁的孩子,天真烂漫,他们背着书包攀行在漫长的山道上,有追逐奔跑,也有打骂说笑,三三俩俩,加起来有十多二十人,他们的家在山的那边,甚至是山那边的那边,听说有的要步行十多里山路,而更远的却是住校,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因为乘坐公交,不得不逗留在小镇上,住进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小旅馆,所以我了解到小学周边还有带孩子上学的家长,所以小学旁边就还有一家卖洋芋包子的早餐店。许多年后,一回忆起车道,我就回忆起那些夕阳里在山梁上攀行的孩子,包括眺望中的落寞车道镇街,镇街北面山顶上孤零零的小庙。

其实那个年代环县的能源开发已如火如荼,黑城岔夜色里的灯火已与金家川、紫坊川无异,沿着夜暮下的沙沙石路行走,你会看到白天山与山间灯火相连,那每一处灯火,其实都是一处油井,环县没水,却并不缺油,而五湖四海的钻井工更会在短时内云集某地漫山钻井,一时带火一片区域经济,诸如樊家川、诸如演武,一时内房租涨了,物价高了,当地因征地、偷贩油等因素也会短时成就一批“暴发户”,而在这样的时期,就会有更多的乡野故事产生。

在黑城岔的施工的那个上午,一环县朋友告诉我一个故事,说在钻井施工期,他与几位工友就住在附近一农户的家里,农户家有个已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帮他们做饭,长的颇有几分姿色,有几位工友都给其打主意,后来就有一个真的同那女子好上了,再后来工程完后他们回到了环县县城,那女子竟然也随后赶到县城,与那个男的租房同居了数月,直到怀了孕肚子都很大了才回了乡下,至于孩子有没有被生下,女子回家又是如何直面丈夫却已成谜。

后来我在百度贴吧看到一篇网友撰文,大意如下:“伟大的革命老区毛井乡四面环山,中间有条长1.6公里的街道,街上有乡政府、中学、卫生院,街道两旁有多间门面房,开有商店和饭馆,每逢农历三、六、九,周围自然村的人们就来赶集,奔奔车、摩托车络绎不绝,拉羊羔的奔奔车从羊市场内排到街道,随处可听到宁夏同心等地来收羊羔的回族兄弟和当地百姓谈生意讨价还价,常常为三两块钱吵得不可开交,正应了那句“毛井集,回回肥”的说法。

毛井街道往东不到一公里处有个山壕,以前曾是个大院子,做过收购站,收购农村的牲畜,所以叫猪场壕,近几年社会经济发展迅速,来自毛井乡周边的人们把那猪场壕开发成一座拥挤的居民点,住了几十户人家,有钱人盖的房子多,就把闲置的空房子出租给周边山村进乡带孩子上学的家属,大多是年轻的小媳妇,有些年轻媳妇除了给孩子做饭辅导作业,寂寞之时就用手机和外人上网聊天,近年来时有桃色事件发生,闹的沸沸扬扬,鸡犬不宁,因此有人给猪场壕取名“桃花岛”,并有骚人赋诗一首:

猪场壕里风光好,

开发易名桃花岛。

三春无见桃花开,

桃色故事抢新潮。

桃花岛上客如云,

踏的岛上不长草。

怪事更比故事多,

小媳妇跟老头跑。

一篇恢谐幽默的旧帖文,镂刻出近似荒诞的乡村故事,写真着时代乡愁,亦折射出社会变迁下的教育环境与民间风月。把女人“跑了”这个话题再度推向行文焦点。

其实早在两周前我就写过一篇与之相关的贴文,记叙了环县某后山人家送媳妇进城带孩子读书媳妇随外人出走,后婆婆进城带孙子也随人一去无踪的传闻;在这样的故事里,我们已无法用“女人感性,男人理性”等分析来说理,只能说环境太容易改变一个人,那些“打死不离疙瘩庙”的老一代环县人正在老去,而新一代环县人,却越来越经不起环境的诱惑,这已成为一种时代现象,并非环县所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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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链接:

毛井及环县北的乡愁(上篇)

结婚、离婚与“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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