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 潘兵华:大塘记忆

大塘记忆

 

文|潘兵华

 

不知道是几岁,我的脑海里出现大塘这一词,但我知道春天来了的时候,我会跟着姐姐或者小伙伴去南边山的田野挑猪草,我就要走过大塘的塘埂。

  大塘堤埂高出我家,差不多到屋脊那么高。每当雨下个不停,满大塘的水在狂风暴雨的鼓动下争先恐后地跳跃,如同要冲开堤埂摆的一字长蛇阵。我们待在家里望着天井的雨水如同瓢泼桶倒般从瓦沟里倾泻下来,那声音掩盖了我们的说话声,连那只最爱唱歌的公鸡也缩头缩脑钻到母鸡群里一言不发。我好像听到了大塘在咆哮,整个世界都被雨水的声音淋湿了,狂舞的树枝在天空涂抹了乌黑的云朵,好像是那些可恶的树枝划破了天空,天上的雨水才漏了一地。

  我们小孩的欢乐就是雨后的晴天去池口抓漏网之鱼,那要等池口的水流很小才行。几家的小孩不约而同地拿着逮鱼的工具——筲箕、虾笆、瓷盆、笆篓,背着铁锹。就像排好队似的,先到的在前面,后来的则是后面。

  所有分了段的地块则要派一个人去堵池口,大多数是男孩背着铁锹去。力气大的切草渣,一个站在水中码草渣,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则搬草渣,搬不动的两个小孩抬。每次抓鱼的时候,我总是自告奋勇地去堵池口,我只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我最喜欢走在池口那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脚踩在上面滑滑地,水从脚踝流过像是鱼咬一般。

  我记得南头有一个诨号叫“假小子”的女孩像男孩子一样顽皮,她也站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那里有点陡峭,水流又急,她一滑就顺着水沟滚下去几丈远,我们小孩子哈哈大笑。她浑身湿漉漉地从水里爬起来像没事一样,她不理睬她母亲站在塆口骂她是个“二男人”。

  抓多少鱼并不重要,我们更多的是享受抓鱼的乐趣就像玩一场游戏。我们不在意湿透的衣服冰凉凉的感觉,我们也不在意水沟里蚂蝗会咬到腿上,我们只在意水沟里撵着鱼、鱼慌不择路到处乱窜的样子。

  堵牢池口,水流越来越小,我们用脚来赶鱼进网。被水沟的玻璃碎片划破脚丫也是有的,一阵哇哇大哭过后,用破布缠好后继续抓鱼,像是轻伤不下火线的味道。再说哪个农村小孩没有被瓦片、碎瓷片和碎玻璃片划伤过呢,血流不止都有过,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每次雨水过后,总能弄一两碗小鱼小虾的,再不济也有半碗鱼可以炒白花菜下饭。那些偷偷玩水的小孩自然免了一顿打,划破脚丫男孩的碗里多了几条小鱼虾算是犒劳吧。

  夏天,家里不准我去大塘玩水。我们在大塘埂乘凉时,大人就讲一些鬼故事,让我们想听又害怕起鬼来。大人们说水里有水鬼,水鬼会把小孩拉到水里淹死。每次听完鬼故事回家,我就拉着父亲的衣角,怕大塘里突然冒出水鬼来。

  虽然害怕水鬼,但在天气酷热难耐的时候,心里还是惦记大塘。我们不会水的小男孩躲在塘埂的树阴处,看着会水的男孩在水里游来游去,他们不是打鼓泅就是涉仰卧,好生羡慕。经不住水里的男孩们的挖苦,胆大的几个约好一起脱掉衣服小心翼翼地滑下水去,趴在塘边两脚乱拍,拍到水花四溅。我隔壁比我大两岁的狗毛是“闹牛花”,他蕴了一个迷泅突然拉着学玩水的小男孩的一条腿,往中间拉,那小男孩呛了几口水,又哭又骂。狗毛这个“闹牛花”吓唬他说,你再骂,我把你拉到中间喝水喝饱。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悄悄地下去了,我趴在埠头拍打着,水珠和水雾笼罩着我,一阵凉意顿时驱走了酷热。埠头上趴满了不会水的小孩,黑黑的头皮像一只只虎头蜻蜓停在埠头边,不时撅着屁股,伸开两腿胡乱地拍着,不敢下水的小孩在岸边叫嚷着,松开手,用手划。看见那些大孩子向我们游来,我们立马爬上埠头跳到岸边,等他们游走了我们才敢下去继续我们的狗爬式。

  砦墙边的小孩在大塘的北埠头玩水差点淹死,大人就不准我们再下去玩水了,还在我们大腿上涂抹红印泥,玩水就会把红色记号洗掉了,那是要挨揍的。我们怕家里大人打,又害怕像那个小孩一样喝很多水,抱起来像个死了的水老鼠,搁在一口倒放的黑锅上,水不停地从嘴流淌出来,算他命大活了过来。要不是有几个二杆子在那深水处玩水,看到他在水里挣扎赶了过去,他怕是被水鬼拉去作伴了。大人们吓唬我们说水鬼藏在深水凼子里。

  其实我们知道大塘哪里有凼子,天气酷热干旱的时候,大人们开了大塘的涵管放水,塘上沿露出浅滩来,那些深水凼就像几条大鲨鱼在大塘里张开血盆大口。大人们常说“远怕水,近怕鬼。”意思是远处的水不知道深浅不要下去,近处经常见到横死的人害怕鬼来找替身,想一想是有道理的。我们不怕大塘里的水,就算大塘的水剩的不多也没有看到水鬼。我们也顾不了大人在我们大腿上涂抹红印泥,我们照例去大塘里玩。这时没有埠头可以依靠,有小孩拿来木盆,他的肚皮趴在盆中央,两手划拉两腿乱蹬一气。小伙伴们自然见样学样,一个个拿来木盆、脚盆连木桶也拿来。慢慢地掌握身体平衡,两手一划一拉,人和木盆可以动了;两手划拉不一致时,人和木盆一起转圈。我们在水中把木盆脚盆和木桶折腾一阵后,听说大人们要回大塘边的稻场干活,我们立马像燕子一样从水面上飞了上来。我们和木盆木桶一起杵立在大塘埂上,在烈日下晒干水分。我们忽然发现大腿上的红印泥没有了,那可是证明我们没有玩水清白的信物啊,没有这个,我们在烈日下暴晒的自我批评也是白搭。好在我们不笨,都知道重新涂抹上印泥后可以糊弄过去。

  我知道家里的印泥藏在木箱子里,我在大腿凹点了一下红印泥就跑出去玩。傍晚前,大人检查的小孩大腿的印泥,那印泥像胎记一样鲜艳夺目,自然我们躲过了挨揍。可是也有东窗事发的时候,一个小伙伴忘记了记号点在哪里,胡乱点了一处被大人发现了。大人说左边的红记号怎么跑右边去了,小孩犟嘴说它自己跑的,屁股被打是免不了的。大人们把印泥藏了起来,我家里的印泥依然静静地躺在木箱子里,小伙伴们在家里找不要印泥急得哭,等到我家,他们在两腿都点上印泥再不怕左右记混。其实大人们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怎么管我们罢了,要是在腿上用指甲一刮我们的阴谋立马露出原形来,玩过水的一刮大腿是白印痕。

  大塘里的水快干了,我还没有学会打鼓泅,不是趴在水边拍两下,就是浮在木盆划拉几下。我们小孩又有了新乐趣,开始在大塘里的脚印窝找小鱼虾和泥鳅。也不知道是水鬼要吓唬我还是我的命大,跟着隔壁比我大两岁的男孩找鱼,那次我们差点一起淹死。

  生产队开始在大塘里抽水,在水泵前面抽了水沟,水沟淹在水中不知道深浅。一个大男孩会游水,胆子也大,我要弯过水泵去大塘上滩那里,他说水沟不深也不宽,我背你过去。说着他抓着我的两手背起我就下水,我爬在他背上没有东西可以抓牢,就两手抱死。可是没有走几步就掉进那水沟,水漫过我们的头顶。我呛水后本能地锁死了他的脖子,两手像铁箍一样牢牢抱住。被我的两手臂缠住的他喝了几口水,他死命咬我的手臂想我松开,我的神经根本顾不了疼痛,他咬得紧我的手臂也箍得紧。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开他这跟救命稻草。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睁着眼睛看到的水就像薄膜袋子装满混水一样,也没有看到水鬼来拉我们。也许是老天爷有眼,在他的挣扎中居然踩到水沟的边,我们死里逃生地活过来。我想我们就是半分钟跟死神亲密接触了吧,我们喝的水并不多,在水里喝水像呼吸一样,胃里气管里鼻子里都同时门户大开,呛得人眼冒金星。

  即使差点被淹死也没有吓倒我不去玩水,说来也奇怪,我居然在大塘没有多少水时学会了打鼓泅,还不止我学会了,和我一起玩的四个独子都可以像模像样可以打鼓泅。我们想了一个办法,一个小孩站在水里当浮子,一个小孩趴在他肩上然后腿脚乱打一气。有时两个小孩手拉手,托着另外一个小孩的腰,这样他的手脚一起动就会浮起来。等他游得差不多我们就松手,他像小孩子学走路一样,迈开第一步就好了,尽管松开手,他划拉两下向前冲了两下又落入水中,最多喝一口脏水而已。我们就是这样一个个都可以打几下鼓泅。

  家里没有再在大腿上点印泥了,只是嘱咐我们不要去深水玩。我们小孩自然知道自己几斤几重,我们只在浅滩横着游来游去。我们不仅会打鼓泅也会涉仰卧,我们还是按照老办法学,两个小孩牵手托着另外一个的脊背然后划拉。蕴迷泅则是从原地潜水开始的,两个小孩比赛看哪个的口气大,其他的就是裁判了。学着蕴迷泅,我不敢对着塘的中间潜去,我先走到齐脖子深的地方,然后对着岸边方向潜水。这样我就不担心我蕴到深水那里回不来。这年夏季我可以向深一点的地方游了,不过就是一个U形,算是我们去深水里到此一游而已。

  自从会游水,对于我们男孩子来说,大塘就是我们的乐园。有一年夏天,姐姐们剪下旧蚊帐布缝了边,又将蚊帐布四角系在两根交叉的弯竹弓上,放些饭粒和我白天摸的河蚌肉在里面,等小鱼小虾游过来寻食。两个姐姐都有下鱼的网,我却只能看热闹,尽管姐姐们每次起网都有鱼虾让我兴奋不已,但我还是希望自己也弄个东西捕鱼的东西。看到别人用薄膜蒙破瓷盆子下鱼,第二天我照葫芦画瓢把家里的破瓷盆蒙好薄膜,四周用麻绳糸牢,在薄膜中间开了一个小孔,在盆里放上河蚌和蚯蚓,也去塘里下鱼。我就在石埠头那里下,那里没有淤泥不怕弄脏脚,我下到水里按住盆子,水从窟窿进去慢慢地下沉。总能抓到了虾子和麻鱼,我自然在姐妹们面前炫耀一番。

  说起在大塘捕鱼,我总忘不了我们拿绳子赶鱼的趣事来。那年夏天我们小伙伴都很熟练打鼓泅了。生产队在大塘里放了鲢鱼秧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家捕鱼的网和虾笆都被老村长“骂大爹”收走了。

  放养的鲢鱼少水缺氧,它们不时露出头翻出水花来。也不知道是谁带头,我们十几个会水的小孩回家每人拿一段绳子来,每根绳子上隔一庹远系上草绳,草绳再系上瓦片,再把所有绳子连接起来就像一把梳子。我们弄了半下午才搞好,我们先下水把凼子的鱼赶出来,我们十几小孩拉着绳子一字排开向南赶鱼上滩,我们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拍打水面。鱼被绳子上挂着的草绳瓦片吓得拼命往南游,很多鲢鱼开始跳出水面。等快到岸边我们小孩一扑,鲢鱼被我们冲的浪打到岸上去了,我们跳上就抓。当然很少能够抓住的,抓到鱼的小孩将鱼摔死,拿到鱼就跑回家。我们又故伎重演,在稻场忙活路的大人们看着我们只是笑一笑。我们不在意是否抓到小鲢鱼,高兴的是鲢鱼被我们追得落荒而逃。直到几个生产队队长站在稻场边吼骂我们,我们才解开绳子各人回家。

  我们嬉水、抓鱼、摸河蚌和乘凉,夏天的大塘给了我们无尽的欢乐。只要天气酷热,我们几乎与大塘形影不离。当秋风起,树叶飘零时,秋雨慢慢地涨满大塘,大塘变得像害羞的少女,波浪没有那么张扬了,层层细浪从北向南不眠无休低吟浅唱。

  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是农妇们把日子在大塘里洗得发白发亮的季节。更是农妇们家长里短诉说喜怒哀乐的时候,大塘像一个安详的老人静静地聆听而不发一言,一波一浪都藏在心间。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大塘依然接纳所有的清澈和浑浊,坦然面对丰盈和干涸。

  总记得那年母亲去大塘洗衣服回来的秋日,母亲眼里噙着泪水,我问母亲为什么好好地流起泪来?母亲一脸悲切说,妇女们在北埠头洗衣服聊天,说小话给我听啊。原来是,上塆一对小夫妻吵架喝农药死了,妇女们原是礼节性宽慰死者的公婆,那女的却说,死了拉倒,我儿子又不大,再找一个,比我儿子大的连亲戚都没有说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母亲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母亲只说了句,伢啊,要争口气啊!

  第二年春,我背起行李来到南方,从此几乎是离开生活二十多年的老屋,也离开了那满满的一塘春水。我所有的美好和欢乐的记忆都留在童年村塆的沟沟壑壑和花花草草里,总忘不了那包容一切的大塘。

  大塘更像我们在母亲体内的羊水,只有大塘才能容许我们胡闹和折腾;大塘是慈祥的,她没有吞噬一个无辜而幼小的生命,每个走近她的人都是她的孩子,她是看着我们祖祖辈辈长大的;大塘是我心中的母亲塘,我一直在梦中听到了那波光粼粼的叮咛和呼唤,她还能听我诉说所有的喜怒哀乐吗?我想每个在乡下生活过的人都有自己的大塘,它装下的故事讲诉是你我一样的乡愁!

—END—

-关于作者-

潘兵华,孝昌县人,深圳务工人员。有散文、小说发表《孝感晚报》、《孝感日报》、《中山日报》、《映山红》、《槐荫文学》、《长江丛刊》等报刊杂志上,在大型论坛文学版发布文章百篇约三十五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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