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续集连载3
丁刚强履新
新年刚过，江东省委决定成立“省管文化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
省委成立一个什么委员会或是一个什么领导小组，这是经常有的事情。大凡这样的组织机构，不像省政府组成单位那样，非要经过人大或人大授权其常委会审议。省委觉得这个事儿重要，就决定要成立一个组织或机构，或是上级要求要重视这个事儿，一定要有专人专责专门机构，于是就建立起来了。这个机构并不要什么编制，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级别。总负责人由省里某个领导干部兼任，工作人员也是由某些职能部门的干部兼着，或是加一两个人，或是从下面的机构抽调几个人组成。一般来说，上面重视什么，成立了这样的机构，下面就照样画葫芦，从省里、市里一直到县里，都会弄出一个来相对应着，以表示和上面保持一致。有些临时机构慢慢变成了常设机构，也有的改头换面，几十年里一直“临时”着。改革开放几十年，为什么机关越搞越多，越搞越大，就是这些临时机构太多。所以有人戏说，机关里什么机构最大，“组”和“委员会”最大，这些组长呀主任呀什么的，大都由书记省长兼着。
江东省的“省管文化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前身是“省文化产业发展领导小组”，属于挂靠在省委宣传部的议事机构。因为这些年文化产业发展很快，占到了国民经济总值的10%左右，文化资产就不只是发展而是监管，因此就由领导小组摇身一变成了委员会。
丁刚强做市委书记的时候，对文化产业做过专门的调查研究，他的调查报告上了省委的《情况通报》，省政协要派一个领导同志到这个委员会做副主任，准确地说是兼职副主任，他也就当之无愧了。文资委办公室需要两个临时工作人员，丁刚强推荐了在朝阳市跟随自己做过调研的小丁。小丁本名叫丁悦，在朝阳市委政策研究室做副处级调研员。虽然他和丁刚强八百年前是一家，但没有其他什么瓜葛，丁刚强觉得这个秀才不但文笔好，主要是很本色，不矫饰，敢于讲实话，和自己很对口味。丁悦表示过想到省城发展，丁刚强觉得过去在自己身边工作的干部，用起来顺手，自己也方便一些。
省管文化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在江东宾馆的9楼会议室召开。会议时间是晚上9点，因为此前兼任主任的省长高平凡有个外事活动。
丁刚强和罗斌等人吃过饭后，把任萍和小强小晴送回家，拜托罗斌将他们安顿好，秘书季晓春就出现在他的家门口了。秘书领着司机来接丁刚强去江东宾馆参加会议。
江东宾馆在清江河畔，与河对面的棋盘洲遥遥相对。宾馆很气派，白色的大楼，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设的，带有明显的苏式风格，完全对称型的结构，窗户大，楼层高，九层主楼的正中，有个尖尖的塔顶，更显得威武雄壮。大楼的正对面是清江河，河滩上一片修饰精致的草坪，常年绿草茵茵。草坪中央点缀着一眼喷泉，水花四溅，四季不断，好一派盎然生机。
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一次会议，即便是委员会的全体会议，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议题，和许许多多会议一样，例行公事走了过场。或者说，完全是为了上电视而搞得一个仪式。兼任委员会主任的高平凡省长做了一个讲话，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如实照录，突出报道，会议就算圆满成功了。半个小时的会后，参加会议的所有人员在江东宾馆举行了一个小型酒会。
按理说，中央出台“八项规定”以后，是不许可大吃大喝的。因为是第一次全体会议，总要表示一下，体现一点喜庆气氛。会议组织者选择了三号楼，因为这里僻静。三号楼在白色大楼的右后方，一栋三层小楼，平常不对外开放，内部的会议，或是上面来了什么人物，一般都安排在这里。
酒说是酒会，其实就是吃夜宵，自助餐的格局，避开了几菜几汤的规定。
自助餐安排的菜肴并不奢华，无非是面包蛋糕水果点心火腿春卷培根沙拉煎饼炒粉之类的食物。菜式是中西合璧的杂拌儿，酒和饮料是讲究的。虽没有茅台和五粮液，但有丁刚强很喜欢的原装法国法莱士红酒。
丁刚强提拔履新后第一次亮相，顶着省政协副主席兼这个委员会副主任的头衔。“文资委”管着多少多少个亿元的资产，在江东省政界看来并不是个闲职。按照前清的说法，这是个“实缺”。参加酒会的干部们自然要轮流过来给他敬酒。丁刚强喝酒生来豪气，自认为红酒不会醉人，凡敬酒者，来者不拒，呼啦啦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
秘书把丁刚强扶进卧车后，丁刚强明显有了醉意，倒下去便呼呼大睡。
你怎么那么喜欢喝酒？
丁刚强酒醒以后，已经过了半夜12点钟。他觉得有点飘飘然，后脑勺胀痛，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头上的天花板还在慢慢地旋转着，旋转着，似乎要把自己摇晃到散了架子还不停歇。
他没有半点力气发声，任凭头顶不停地晃动，迷迷糊糊中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病床上。
丁刚强半睁开眼睛“嗯”了一声。
分别在病床两边的秘书季晓春和儿子小强，看见丁刚强有了动静，异口同声地说：“终于醒来了。”于是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开关。
医生和护士闻声跑了进来，一个翻开丁刚强的眼皮做检查，另外一个记录下监护仪的数据。
检查了一番后，医生吩咐护士把监护仪撤了，说：“没有什么大事了，好好休息吧。”
季晓春和小强轻快地吁了一口气，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了。
丁刚强问：“这是什么地方？”
季晓春回答：“十四病室。”十四病室是江东省人民医院的。清溪市民从不说它的全称，只要你是一个角色，都会知道这个代号。
丁刚强又问：“我怎么来这里了？”很显然，昨晚醉酒以后，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小强回答道：“还不是法莱士红酒把你带来的。”
季晓春给他喂了一口水后，丁刚强有气无力地“啊”了一声。他轻轻地按摩着脑袋，极力想回忆是怎么到达这个房间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昨天晚上参加了三号楼的酒会，他是记得的。他还似乎记得，老同学高平凡省长过来敬酒，他笑着把杯中的酒倒在装满菜肴的盘子里，以后就没有了知觉。
小强没有好气地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喝酒？drking? enjoer your wine? so happy?要不是高省长伯伯和季秘书及时送你到医院，吊了几瓶水，稀释你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你早就一命呜呼了。”小强说话，语速极快，中英文夹杂，站在一旁的季晓春基本上没有听明白。
丁刚强勉强地笑笑，表示自己的歉意，自言自语道：“想来死就是这个样子，痛快，一点知觉也没有。”
小强想继续批评父亲，季晓春立马按住他的肩头，说：“让首长再睡一会儿吧。好在脱离了危险。”
小强只好把话头打住。季晓春又说：“小丁，你妈妈还不知道首长怎么回事呢。你先回去吧，别说喝酒的事儿。”
小强点点头，答道：“这个我懂，国内的微信微博神通大得很，要是哪个多事的人借此发个帖子，加个醒目标题：丁副主席夜醉三号楼，老爸又要做一回网红，满乾坤出名啰。”
丁刚强闭着眼睛，没好气地说：“瞎掰，完全是瞎掰。微信微博上的帖子，那信得的呀，瞎编加夸大。”
小强却说：“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哟，老爸你醉酒本来就是事实呀。”
“事实个屁，你老爸从不醉酒，我和你平凡伯伯，李远叔叔，每人一瓶白酒，从未倒下过。怎么会敌不过红酒？对洋货，我那是水土不服，或者说，今天是偶感风寒。”
丁刚强想来点幽默，小强却不依不饶：“你们这些领导干部呀，最不实事求是，瞎编的本领真的大得不得了。明明是醉酒，被你这么一瞎说，由媒体报道出去，还真骗得了公众。要不你是我老爸呀，我就要发个微信帖子，把三号楼里的故事全部编排出去。” 小强说罢，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在一旁的季晓春急了，忙说：“使不得，使不得的。”
丁刚强大喝一声：“兔崽子，滚犊子，让你老爸好好睡会儿。”
十四病室
丁刚强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钟。太阳从窗帘的缝隙里透了过来，把一束强光照射到墙壁上的大玻璃框上，再反射在床头，床头一束正开着的康乃馨，在温暖的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整个房间充满了生气。
季晓春趴在床头得康乃馨花瓶下睡着了。丁刚强估摸着季秘书才睡着，轻轻地掀开被子，慢腾腾地下了床，想去卫生间方便一下。丁刚强几乎没有什么响动，但还是惊醒了季秘书。
小季立马蹦了起来：“首长醒了哦。”
丁刚强用手指向卫生间，再挥手示意秘书到外间去休息。
这是十四病室的一个套间，丁刚强的病床在里面的主卧室。外面的房间是留给秘书的，接待客人也可以在外间。季晓春要搀扶首长进卫生间，丁刚强又挥挥手，让他到外间去。季晓春便再不说什么了。
丁刚强洗漱一番以后，医生和护士来查房了。医生摸摸脉搏，看看眼底，笑呵呵地说：“丁主席既然来了，还是系统检查一遍吧，过了五十岁的人，按理说每年要体检一次，身体要紧哦，还是留意一点的好。”
丁刚强先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心里说，在朝阳市工作几年，真还没有系统地检查过身体，现在闲了，难得有个时间好好地休息。要是去个温泉疗养院什么的，调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但他不置可否，嘴上不说同意。
季晓春便说，这样也好，免得别人说首长是醉酒进来的，有点小毛病很正常，正好和偶感风寒相吻合。
医生和护士点点头，明白该怎么去做了。
在干部病房住院，抽血化验做心电图B超等等都在病房里做，季晓春要医生安排了CT检查也是随去随做的，没有必要去门诊区排队。丁刚强戏说，还是这十四病室好，待遇规格在起作用。
小强送午饭来了。其实干部病房的食堂还是不错的，可以点菜。但任萍觉得丁刚强醉酒以后，肠胃一定紊乱了，特地熬了虫草水鸭汤。
小强对季晓春说：“你累了一夜加半天，回家休息去吧，我来替替。”季晓春正好要回家洗澡换衣服，便领着司机回机关去了。
丁刚强喝着汤，对儿子说：“这次醉酒呀，仿佛是大病一场，在鬼门关上晃荡了一次。”小强高中毕业后就去了美国，一住就是七八年。与父亲的交流只有有限的几次，都是丁刚强去美国做访问学者时，再就是电话和微信微博的联络而已。这次小强从美国回来，是丁刚强硬逼着儿子和儿媳的。父子见面没有多久，老子就住进了医院，彼此的对话免不了有些不顺气。
听了父亲的感慨，小强生硬地说了一句：“喝纳税人出钱买的酒，对人生也会有些领悟？”
丁刚强哈哈哈笑道：“什么都和纳税人扯到一起？”
对父亲的话，小强并不接茬，他却反问：“记得我出国之前，你是个不走运的知识分子。这些年，你居然混到了省级干部，靠的是什么呀？”
人生有七力
小强的问题让父亲怔住了。
丁刚强觉得面前这个儿子很陌生。从机场接回孩子以后，他们几乎没有正经说过几句话。他打量了一下给自己端来虫草水鸭汤的儿子，一米七八的个头，穿着印有英文的体恤衫，披肩的长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与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半点儿相似的地方。
丁刚强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却说：“回国了，把你的头发剪掉如何？”
小强也不接话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觉得你是借力上位的。”
他看着父亲瞪着大大的眼睛，又说道：“你是借了欧阳伯伯的力。”
丁刚强无语。他自己醉酒了，像感悟点了什么，却被自己的儿子抢白了。一个人的命运玄机，被远在美国多年的孩子点破了，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郁闷。小强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悟呢？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儿子，儿子却一本正经地掏出手机，点开一条微信，将手机递给父亲。
微信是个段子，题目叫“人生有七力”，说的是中国官员成长的所谓规律：
二十看智力
三十看学历
四十看经历
五十看体力
六十看财力
七十看病历
八十看黄历
丁刚强读完，苦笑着说：“你从美国带回来这玩意儿？谁谁谁总结出的这么个东东？还一套套的。八十是看黄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看黄历的年岁呢。”
小强这才正式开始回答父亲的问题：“这样的段子呀，我在美国看的多了去了。有些是那边的人编的，大部分是国内流出去的。给你看的这个，算出口转内销吧。”
丁刚强没有吭声，想听儿子继续说下去。
小强继续说了：“国内的事情，海外的人关心着呢。就拿你来说吧，也算是个人物吧。你跳到水库里那个壮举，是我的一个朋友转给我看的，微信里还有你的照片。当时就有人对我说，湖南2008年有个抗冰政委，后来升了将军。你老爸是个抗洪书记，马上就会升官的。我当时笑了笑，心里想着，你这一跳呀，不过是给欧阳伯伯重用你增加了一个砝码而已。”
丁刚强停住了喝汤，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儿子。没有想到美国文化熏陶出来的丁小强，居然会有如此中国式的理解方式。
小强还是慢条斯理地说：“可惜欧阳伯伯要离开江东省，你的老同学高平凡伯伯又使不上劲，所以给你弄了个弼马温。这并非七力所为。什么七力八力，也就是无聊的人说说无聊的话罢了，关键是助力，一力胜七力。”
小强见父亲没有插话，继续说着：“其实呀，弼马温无所谓的。还是多喝点虫草汤，少喝点酒。在大陆做官呀，不是真要做点什么，关键是个好心境。你折腾了这么些年，该有的都有了，往后的日子呀，主要是享受生活。”
丁刚强彻底无语了。他被这个从美国回来的儿子说得体无完肤了，全身软瘫了一般，呆呆地在把身子扔在沙发之中，差点把保温桶里虫草汤洒落出来。
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小强并没有注意到。他只顾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机上的另外一个微信段子打开，递给父亲说：“这段话呀，也是老早我就收藏了的。你住了这么一次院，送给你当礼物吧。”
那段子是：
好好活，慢慢拖，
一年还有一万多；
不要攀，不要比，
不要自己气自己；
少吃盐，多吃醋，
少打麻将多散步；
按时睡，按时起，
打拳跳舞健身体。
丁刚强读罢，对儿子说：“照你这么说，我就泡在虫草汤里混到八十岁？”
小强这回笑了，说：“你蹦跶来蹦跶去，为的是什么呢？”
作者张效雄，记者出身的作家，湖南湘阴人，湘潭大学七七级中文专业毕业，湖南日报社高级编辑，原副总经理。代表作：长篇小说《风起》，散文集《寻觅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