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首届“感恩父母 让爱传承”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戚艳侠作品
泥土·母亲
戚艳侠（江苏）
那天，我打算回来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丝。其时，妈和姐正在地里运豆子。
我望着豆地，忽发奇想：“妈，地里有泡酸吗？”
“有，你要？”妈立马停下手中挥舞的叉子。“我想给毛毛带几颗。”
“我来摘。”妈旋即放下叉子，一路小跑至地中央。
她边蹲下去，边用两只手快速在地里扒拉着。“有。”她忽然高高扬起左手，在头顶向我晃了晃，很是欣喜。
“跟没有事似的。”驾驶座上那位嘟哝道。我忙喊道：“管啦，够啦。”
“来了。”妈头也不抬，那手明显加快了速度。
她一定不知道，偌大的田地里，她专注而娴熟的动作像极了在弹拨着热烈而迷人的乐曲。六十多年了，庄稼地，早已是她最贴心的姐妹，最放松的舞台。
终于，她捧着手，直起身来，只是，在即将立起身来的时候，僵了那么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杵在了腰上。但她很快站直了身子，又是一路小跑来到我身边。
“给。”满满一大捧泡酸快活地溜至我眼前，它们安静地偎依着，六角形的外衣薄若蝉翼，浅浅的黄色几至于无。剥开一片，是一枚近乎透明的小巧的圆圆的果实，那些和它们一样曾让我贪婪不已的时光呀，都在瞬间又觅芳华。
我把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小可爱们小心地放进袋子里，那里是妈早就摘好剥好的青豆粒，还有择好洗好的青菜。
“妈，我走了。”我挥挥手。
“到家赶紧把菜拿出来，别捂坏了。”妈追上几步，一枚枯黄的豆叶沾在衣襟上，摇摇欲坠。
车子缓缓走了，妈还站在那里。
“就好忘事，是不是又想起啥了。”我暗自笑道。
近年来，妈的记性明显不好。常常把我家毛毛和姐家妞妞乱喊一气；常常忘记我是要急着上班的二闺女，在电话里自顾絮絮叨叨；常常明明做好了我爱吃的菜，却放在橱柜里忘记端出来，半夜打来懊恼的一通电话，让我也跟着懊恼不已。
车窗上蹦跳着雨点，我赶紧往后看去。妈正缓缓转过身去，顿了片刻，抬起右手捶了两下腰，她才迈出右脚，那身子忽地往右边低下去。那细细的已变形的双腿，呈现出一个不太完美的“O”字。
怎么了？
不会是刚刚累着腰了吧。我想下车去问问，继而又忍住了。我知道，妈刚刚从地里倔强地站起来，从地里没事人似的小跑到我面前来，就是怕我担心，怕我自责。我若此时去问，倒是又让她于心不安以致自责不已了。
雨悄无声息地去了。我的心却再也不能平静下来。
妈的腰不好，平日膏药不断。世上只有一种药可以医治她的腰病——干农活。每季农忙，除了我姐抽空去搭把手，十几亩地，都靠妈和爸张罗。多少次跟她说不要再种地了，可是效果甚微。每每看到妈一瘸一拐的样子，我都心疼不已。若是上苍能让我稍稍有所出息，何至于让自己的父亲母亲劳累如斯？每当我稍稍流露出如许心思，妈总是轻松地说“不干活多难受？还没老嘞！”在女儿面前，妈总是拿出她年轻时“妇女队长”“劳动模范”的劲头来，以至于我总是自我安慰，妈的身体好着呢。
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可预约和不可预知。我的自我安慰并不能阻挡妈妈衰老的脚步：她咽喉不好，自己跑去地里刨蒲公英煮水喝，我吓唬她会喝出病来还不听；她经常胃不好，自己偷偷去拿吗丁啉吃；她腰一直疼，有事没事就拿手捶；她手指有腱鞘炎，怕我没时间剝蒜剝豆粒非得剥好一包又一包；她腿变形了，穿再好看的裤子也不好看；她脚变丑了，十个脚趾头都蜷着，走路吃力得很；她太好忘事了，上冰箱拿样东西得从厨房到正屋来回几趟才能想起；她好打盹，坐着烧饭就能睡着，我常常担心灶火甚么时候会掉下来；她好拉呱，说重复话，逮着谁就拉半天……它们，它们怎么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地闯进妈和我们的生活里来了呢？
妈个头不高，年轻时曾念叨过要穿高跟鞋。小时候，我常想着等大了给妈买双高跟鞋，等我大了常想着等有钱了给妈买双高跟鞋，等我手头稍稍宽裕了常想着等有空了给妈买双高跟鞋。终有一日，我给妈买了双鞋，自然是高跟的。当然不是恨天高，是那种坡跟的。
周日回家，我喜滋滋地拿出鞋：“妈，试试。”
“瞎浪费什么？”妈嗔怪道。看到鞋子，她张张嘴，没说什么。
她脱下看不出颜色来的旧鞋子，把新鞋慢慢套上。站起来，小心地走了两步。
“行，正好。”妈坐下来，把鞋子小心脱下。
那次回家，我发现那双鞋崭新如旧，好像根本没动过。不满地冲妈道，新的不穿，非穿旧的。妈笑了笑，没说什么。
那天在小区里聊天，一个老太太嚷道，闺女给买的鞋，不能穿哦，一点跟都不能穿，垫脚疼。
我心里一动，鞋？怪不得我买的鞋妈没动。
我不禁难过起来，妈本就好腰疼，穿了我自以为是买的鞋岂不是更难受？妈，你可以苦，可以累，可以伤，可以痛，你在可以拥有所有女人都渴望的骄傲时，硬是把自己活成了泥土的模样。在你可以鲜亮一些的时候，岁月啊，怎么就将你——我亲爱的妈妈爱美的权利悄悄剥夺了去呢。唉，有多少儿女，总固执地把母亲活成自己想像的模样呀。
又是农忙，家乡那大片大片的麦田一定又流淌着诱人的黄吧？田野里，一定又忙活着我那熟悉的瘦小的身影吧？
往后余生，妈，我愿陪您慢点走，我愿做回您的小儿女，牵着您满是泥土芬芳的衣袖，慢点走，慢点走。
【作者简介】戚艳侠，小而不弱女子一枚。中学高级教师，现执教于江苏睢宁第一中学附属学校。刘亮程说：“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却愿意，“生命简洁到只剩下阅读和写作。”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