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名发:力尽筋疲卧残阳
---春耕话耕牛
安徽怀宁 徐名发
“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说的是惊蛰一过,中华大地自此进入春耕季节。自古以来农民们都重视春耕,战国末年著名思想家荀子就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一年之计在于春,“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季节不等人,一刻值千金呀!
提及春耕,我的脑海里立即浮出一个画面:春草葳蕤的山脚下,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地上,一只白色沾满黄泥土的大块头卷毛狮子狗(名:来宝),懒洋洋地趴在田埂上晒着太阳;一头壮硕的老水牛奋力拉着犁,旁边跟随着一头毛光发亮、肉鼓鼓的小牛崽,时而抬头看老牛,时而啃几口田中的青草;一个高瘦的老农,一手拉绳一手扶犁,口中不时吆喝着“驰、驰”,往前缓缓行进着,犁尖下的土层随即隆起,向一侧翻转过去……那正是我勤劳的父亲在犁田呢!
熟悉农事的都知道,春耕时,耕牛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即使现在农业机械化越来越先进,犁田耕地也都有了专用的机器。但耕牛还是少不了的。因为有些山区和丘陵地带,一些田地面积不大,且形状多不规则,加之地势高差大,垄间路窄,机械难以施展,还得用耕牛犁田翻地。
小时候,家里为多挣点工分,替生产队养着一头耕牛。在我读小学时,已能帮助家里干点农活,上学前和放学后就去放牛。这是头母水牛,它是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被买来的,我不得而知。只是觉得它身架儿大、力气也大,干活很卖力。它温顺听话,对我这个小毛孩子,也是俯首听命。我陪伴过它犁田、耕地、拉等,看它很少被主使鞭打过,真正的“不用扬鞭自奋蹄”!
记得它也曾犯过一次“严重错误”。一日早上,我去牛栏牵牛,栏门洞开,不见牛影。我大惊失色,慌忙跑去告诉父亲,并准备着挨训。父亲拿起断僵绳看了看,说这不是你没系好牛绳,它使这么大的劲把绳挣断并撞开门,断定它跑到那里去了。那里?是什么地方?正在我疑惑不解间,父亲带着我直接去了隔壁宣屋生产队,果然在该队牛栏门口,站着我们家的牛,见它鼻尖顶在栅栏间,眼睛死盯着里面的牛。我大声叫它,它才扭过头来,看着我们,晃晃脑袋,鼻孔呼呼出气,仿佛是认错。我正要用竹梢抽打,被父亲拦住。父亲说牛找到了,你上学去吧。
事过四、五个月,一日父亲笑着问我,可看到牛有什么变化?我想了想,说牛好像很能吃,肚子每天吃的鼓鼓的。父亲眯笑着告诉我,家里老牛怀上小牛了。并提醒我要让它吃饱,千万不要打它。我恍然大悟,原来它那次强行逃栏,是为找伴传代,想当母亲。
大约过了九个多月,老牛顺产出一雄性小牛犊。听说牛生了,我急忙跑去看,只见一只混身湿漉漉、沾满白黄色稀糊状液,灰黑色的细毛紧贴着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腥味的小牛崽子,趴在老牛头下,不停地昂头、瑟瑟颤抖着。老牛眼睛里透着慈祥的光芒,用舌头在小牛身上不停地舐着,从头舐到身再到脚,动作相当快,牛犊全身很快就被舐的清清爽爽。这时我才真切领悟了“舐犊之情”的含义。父亲忙个不停,洒草木灰吸干地面上带有一些血腥气的水(后来才知道是牛产仔时,从包衣中流出的羊水),在牛栏里铺上厚厚的稻草,还找来一床破棉絮垫在小牛身下。接着用削有斜面的竹筒插进老牛嘴里,给它喂煮熟好的黄豆汤,他说这样可使母牛产出更多的乳汁供小牛吸食。那时生活困难,人都难得吃上黄豆。但父亲早有准备,买了黄豆在家,专给母牛催奶。还跟我们说,黄豆没洗过就煮了,人是不能吃的。这分明是骗我们的,是怕我们看了嘴馋。正看的出神,忽然听见母牛发出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趴伏在地的小牛立即将前腿弓起,爬起站立,跌倒、站立,又跌倒,再站立。老牛晃了几下头,用鼻子在小牛身上拱了拱,好像是鼓励的意思,眼睛始终紧盯着小牛,透着慈祥的光芒。小牛几经折腾,终于艰难地站立了起来。在它完成了世间第一站后,立马踉踉跄跄走到它母亲后腿旁,将头伸到后腹下,伸舌衔住乳头,吮吸起来。
父亲对老牛精心护理。生产后的一周,每天拿米汤喂它,还差使我们小孩子去割青草给它吃。充足的奶水让小牛很快长大起来,同时老牛也养的膘肥体壮。从此,牛母子俩形影不离,母牛去哪里小牛也跟着去哪里。母牛耕田时,小牛就在旁边田埂上吃草,时不时抬头好奇地看看母亲,它哪里知道今后它也要如此劳作。
牛不是天生本能就会耕田,也不是牛强壮体健就给套上犁,拉到田间耕田。想要牛耕田,还需要对牛进行调教训练。
首先是穿牛鼻子。小牛长到1岁左右时,头上开始长出两嫩竹笋般的角。这时就要给它穿鼻子,把它约束起来。一日,父亲请两壮汉帮忙。他先把一根十多米长、小姆指般的粗绳,一圈一圈盘绕在自己手虎口与肘弯间,最后在绳的端头打了个半活结后,悄悄地靠近小牛。小牛天天见到他,毫无警觉。趁它不注意,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绳结套到小牛头上。小牛大吃一惊,撒蹄奔跑,父亲迅速抛开盘在手肘间的绳子,把绳子的另一端牢牢拽住。两帮忙的人立马过来一起使劲拉住狂奔的牛。小牛摇头晃脑拼命挣脱,但毕竟还是嫩仔,力量还不够大,难以抵挡住三个大人的力气,出现了人和牛拔河的景象。老牛在一旁看了,急的绕着拴它的树转圈圈,眼睛里放射出焦急的神情。僵持了一段时间后,小牛累的气喘嘘嘘,口流白沫,气势渐衰,被人连推带拽到了一棵柳树旁。这时,父亲叫两帮忙的人,各拿一根粗毛竹,成交叉状,将小牛头颈夹住,绑在树上,小牛动弹不得。它自出生一直自由自在,吃草玩耍,悠闲自得,桀骜惯了。那里受得了这般待遇,急的它四蹄腾空,乱踢乱蹬,搅得柳树林里尘砂飞扬。扑腾一阵后,小牛彻底累了,呼着粗气,站着一动不动。这时,父亲才腾出手来,把事先做好的牛头绳套,套到小牛头上。上下左右拉扯一番,确认牢靠了,再系上一段比较粗的绳子,绳子另一头则拴在粗壮的柳树上。接着,父亲一手捏着小牛鼻中隔前端,一手拿出一枚筷子般粗细、尖头磨的很锋利的穿鱼针,对着牛鼻两孔的中隔,猛力、快速穿了过去。当小牛感觉到痛疼时,针已将用麻丝掺杂着头发搓成的细绳子引导过去,穿在了鼻中隔。为何用头发搓绳?父亲说,把头发搓在绳子里,可以将针穿出的孔慢慢蚀大些,以便于以后装牛拘(老家土话“鼻牵”)。还说,牛的鼻子中隔神经多,一牵鼻牵就会刺激牛的鼻中隔,使牛感觉到痛,只好乖乖地听从人的指挥。我想,这就是把“抓住问题的关键”,称为“牵住牛鼻子”之出处吧!
穿牛鼻也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听父亲与前来帮忙的人在穿牛鼻开始前说,穿刺点不能太靠前,不然容易把鼻子拉断;太靠后也不行,后面鼻子肉厚较难穿,且神经不敏感,使唤牛的效果大打折扣。因此,穿鼻子孔的部位一定要穿在牛鼻中隔中央处。只见父亲先用手指在牛鼻中隔反复摸捏,再仔细地看,说如有浅白色点,那就是中间点。
牛穿鼻后,父亲在穿剌创口处给涂了些红药水,以防感染。把穿鼻孔的绳子两端分系在头套上,说是不能马上直接牵牛鼻子,牛刚穿的鼻孔,有伤口,如大力扯拉,牛会很痛苦。要通过头套传递一点点力量到鼻子上,让牛逐步感觉到在拉鼻子,等牛适应一段时间后,才能将头套绳子卸掉,同时把孔中的麻绳换成鼻牵,就可以直接牵拉牛鼻子了。
穿鼻完成,束缚解除,小牛立即撒蹄企图逃跑,却被系在树上的绳子拉住了,痛的嘴直咧咧。它不甘心,又低头倾角试图与树拔河,使劲挣了几下,还是无法逃脱,彻底没了脾气,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看着老牛。老牛也停止了躁动,仍以慈祥的眼光看着小牛,似乎是在安慰着它。因小牛拴上了牛绳,为避免两牛绳子缠绕起来,父亲将老牛和小牛分开了一段距离分系在两棵树上。从此,小牛与老牛休息睡觉时,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依偎在一起了。我看到,两牛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卧在两棵树中间,牵鼻绳拉的直直的,其母子尽可能地往一起靠,有时是屁股尖挨着屁股尖。于是,我每次拴它们时,也是尽量把牛绳放长些,让它母子俩可以背贴背粘在一起。动物与人类一样,母子情深,依依难离呀!
小牛穿了鼻子后,休养大约半年时间,渐渐归顺,听从使唤了,父亲就将其头套绳子摘下。在鼻子上装上了用桑树丫杈做成的鼻牵,鼻牵的直杆横头上钻有小孔,穿一圆形铁丝环,牵牛的绳子就系在环上。
小牛两岁左右,已经长的很强壮。就要开始驯导它拉犁耕田。生产队多了一头耕牛,全村人都很高兴,盼着小牛能早日下田开耕。告(教)牛耕田就成了队里议论最多的一件头等大事。队上能用牛耕田的人较多,但会告牛的人无几。队长陈贵东决定与仓库管理员(出纳)陈思虎亲自上阵,犁田老把式程元旦未请自来,主动替了我父亲。时间定在早晨天蒙蒙亮时开始,意思说是醒来即开窍,牛学的快。
记得一日清晨,东方刚吐出一点白,我和父亲就起了床,去协助他们告牛。只见他们一人扛犁、一人拿牛轭(也叫牛弯、轭头,即用桑树杈做成的,牛拉东西时搭在牛颈上的人字形弯木)、一人拿着长绳和竹梢来到了拴牛的柳树林。此时,老牛和小牛还卧在地上睡着。小牛被牵起时,正矇眬着,被一个东西搁在颈脖子上,吓了一跳,撒腿要逃,被拽了回来。老牛也被惊吓,蹭的站了起来。父亲给小牛再次套上先前摘下的头套子,以防止告牛时,牛犟把鼻子拉破。陈队长和陈思虎分站在小牛头的两侧,各一手拉着头套绳,一手执着牛角,把控着小牛。父亲上前把木犁上的铁犁头卸了下来,说是防止一旦牛发飙,伤了牛腿。父亲做事总是细心,考虑的周到。扶犁的牛把式元旦大哥把牛弯两头系着的粗绳分挂到犁前横轴两端,告牛拉犁的准备工作方告就绪。
告牛开始。驾着小牛头的两个人,拉引着牛在树林旁边的沙地上往前走。扶犁的一只手扶犁梢,另一只手牵着连接牛鼻子的绳子,同时夹拿着一根小竹梢,不停的抖动、挥舞着,三个人口中同时发着口令。往前走:驰、驰(北方是“得、得”);右拐弯:撇、撇(同时用牛绳甩打一下牛身);左拐弯:来、来(同时拉一下牛绳)。唤牛停下来,叫“瓦(哇?)”。为何“瓦”即是停的意思?老家的耕牛,一听“瓦(拖点长音)”,立马就站住了。牛懂!我却至今也不明白!
头两天告牛,都是牛拉空犁,即犁不入土,在沙地地面上训练牛直行、左右转弯、听口令。第三天开始则装上了犁头,按照耕地实耕要求驯导。仍然是两人左右拉着牛头前边走,扶犁人吆喝着口令。如牛没听懂口令,动作错了时,就用竹梢抽打一下,说是加强记忆。到了第四、五天,牛头前只用一个人,不再抓着头套绳,只是陪着牛走。如牛错了,把它头拉或推一下,纠正过来。执行口令正确时,就说“好、好”,并轻摸一下牛颈,以示鼓励。到了第六、七天,就是扶犁人一人驯导了。这时主要是让牛学会走耕地路线。耕地时,要让牛走在前面犁过的犁沟里。否则,要么把犁过的土又踩实了,要么把未耕地垅踩结了。所以,犁地是三条线错位并行,即牛走沟、犁边畴、人随后。每天告牛一次,时间持续近2小时,大约一周左右,场地告牛就结束了,接着就是到地里进行实耕。
小牛虽还年幼,但在我父亲精心饲养下,长的十分强壮,也继承了它母亲温顺基因,很快就担当起了耕田犁地的重任。有了小牛助耕,老牛就有了更多的休息时间。小牛拉犁到田埂头拐弯时,就会停下来看一眼老牛,似乎在说它长大了,有力气能耕动田了,让母亲放心。老牛在田埂上悠闲地吃草,也不时抬头看看小牛,眼里透着慈祥的光芒。似乎有点心疼,也许是心慰,亦或是心慰中夹杂着心疼。
我记得老牛只生过这一胎,它与它的独生仔完成了历史性交接。就像我们人类一样,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我放过五、六年牛,深知耕牛真的辛苦,它是勤劳的象征、典范。我依稀记得一首有关耕牛的诗,大意是:
我是一头你牵住的牛。春耕里,我在犁尖和轭枷间向前走。你加鞭,我不记仇。我疼痛的力量犁出一条条土沟……
我是一头春耕里的牛,来回在沟里行走,不会嘶叫,不会狂吼,也不逗留。只是盼着能歇息一下,草啃上几口,水润润干喉……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耕牛的一生,还有我父亲的一生,都是言不尽的辛劳呀!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作者简介:徐名发,安徽怀宁县洪铺镇石库村人。1957年12月16日出生。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航空兵部队服役20年,官衔至团级中校。转业后任宁波国家高新区(新材料科技城)党工委委员、组织部部长(人社局局长)、副巡视员。爱好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