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小说】常芳欣/我的拐杖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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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姓氏笔画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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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求:

  只接受原创、首发稿。作者文责自负,《西南作家》没有侦探之责,敬请作者留意。作者投稿时,请附上自己的文学创作简介、近期生活照。

我 的 拐 杖 在 哪 儿

文/常芳欣(河南三门峡)

  

(一)

夜,终于降临了!

白天就显得落寞而宁静的村庄,到了此时,愈发静得如一泓湖水。这明澈的静,对久居城市的我来说,是多么甘之如饴的享受。我搬来小板凳,坐在井台上,仰望着墙角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黄昏的光晕在树叶上明暗闪烁,鸟儿鸣叫着上下翻飞。它们翅羽潇洒,宛如绝代美人的裙裾翩跹。

突然,一声声嘶力竭的咒骂如投入湖中的一粒石子,撕破了村庄的宁静。

“你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隔壁张婶家飘来。

“你才不要脸!这些年来,没见你拔一根毫毛,现在还像个疯狗似的乱咬人。”另一个声音不甘示弱,尖声回应。

接着是东西摔碎的噼里啪啦声,锐利地刺破渐渐沉重的暮色。

“又吵起来了,唉!”母亲频频摇头,一脸无奈。

隔壁张婶,七十多岁了,满头银发,面容清癯,一米七的大个头,因少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走路有点跛脚。前些年,每次回来都见她精神矍铄地在院门口菜地里忙活。离老远看见,就亲热地打招呼,慌不迭地摘些新鲜的瓜果蔬菜送来给我尝鲜。病恹恹的母亲干不动的家务活,她碰见了,也会不由分说地撸起袖子就干。面对着这样一位慈善热心的老人,我总期盼着她有一个幸福和顺的晚年。可天不遂人意,自从前年伯伯去世后,她也患上了脑血栓。从此,她掉进了幽暗无声的枯井里,总像个婴孩般,两眼散漫,表情木然地站在门口。岁月,在她的身上渐渐风干成了一尾枯草。

酸楚在我心底泛滥。“咔嚓”、“呼哩哗啦”更大的响声传来,骇人的音频震颤得空气瑟瑟发抖。

“还是去看看吧,别让打起来了!”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放下撅头,扭头就走。

(二)

我和父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婶家,只见碗碎了一地,几口铁锅颠三倒四地躺着,馒头滚落,稀饭淌着白光,地上一片狼藉。大儿子怯懦地站在媳妇身边,已经秃了的头皮像涂了一层獾油,光彩熠熠。他的媳妇红艳虎着脸,狼着眼,气哼哼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老二媳妇正奶着孩子,紧抿着肥厚淫荡的嘴唇,脖子幅度很大地扭向北方,霸蛮暴烈的神态一览无余。二儿子粗壮敦实的像一截树桩,此时抱着双臂斜站着,只用两只愤恨的眼睛剜着地面。三儿子蹲在暗影里,手拿一根细棍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着圆圈。我回头搜寻,才发现张婶坐在一张围栏破了的藤椅上。她瑟缩着身子,犹如一片挂在腊月树梢上的枯叶。椅旁的地下,躺着一根粗制乱造把手磨光了的拐杖。张婶瘦削的脸在灯光下朦胧着,低垂的眼睛里流溢出浑浊的光芒。她的旁边是她弟弟,一个精干黑瘦的男人。

我们的突然到来,使激烈的争吵暂时中断。父亲用诚恳的语气,婉言相劝:“你们弟兄三人能生到一家,都是缘分。你妈的事,就不能坐下来好商好量,和和美美解决?非要弄个地动山摇的,与你们哪个人脸上有光?再说你们也都有后代。”父亲没说上几句,就连声咳嗽。

“是呀!连最小的三娃子都四十了!有什么矛盾,摊到桌面上讲,弟兄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他们的舅舅应声附和。

沉默,空气中饱胀着一股豆荚爆裂前憋闷的气息。

“大奎,你先说。”舅舅开始点名。

大奎像一块石头,默不作声。

“你要不说,那就让二奎先说!”舅舅试探性地征询。

“不,还是我说。瞅那熊样,能说出个啥?!”老大媳妇红艳急赤白脸地接过话茬,“舅,不是我们不愿意掏钱,实在是老两口一碗水没端平。当初爹在世说二奎盖房子有困难,把半亩地私自给了他。他得了多少便宜!要想我们每月掏一百元钱,得让二奎退地。”

红艳的话还没说完,二奎就气势汹汹地质问:“我种地占便宜了,那你借咱爹的 1500元还了么?你要现在还,我马上退。”

“你怎么知道我没还?咱爹生病时,我都花了。”红艳色厉内荏地嚷嚷着。

“你还了,谁见了?爹生病住院,打多少电话,都没见你两口子的影子。真是猪脸皮!”二奎越说越气,瞪着牛眼,眼珠子暴突。

“你骂谁?”红艳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的变了形,她“霍”地站起来,指着二奎破口大骂。她骂的话质量低劣,味道腐臭。

“你再骂句试试,看老子敢不敢揍你!”二奎双手叉腰,抻着脖子怒视眈眈。

“打!你来打!”红艳像头气急了的驴,一头往二奎身上撞去。奶孩子的英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孩子塞到丈夫怀里,扭身捡起一根长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红艳灵巧地一转身,攥住了棍子另一头。院子里一阵骚乱,两个女人的叫骂声像刀刃一样割着空气和灯光。她们像拔河一样,一个后退时,另一个极不情愿地前进。一个前进时,另一个兴奋地后退。她们的脚蹬着地,脖子抻的很长,露出青筋暴突的皮肤。

大奎呆立着不动。舅舅和我连忙去拦架,但险些被撞翻。正在这时,二奎抱着孩子斜刺里冲上来飞起一脚,棍子掉落在地上,两个女人摔了个狗啃泥。还没等大家喘口气,她俩爬起来又撕扯在了一起。一个到对方脸上抓了一把,另一个恶狠狠回敬一拳。然后俩人都倒退几步,凶兽般对视着。四目相对,仿佛走剑斗刀,锋刃相碰,火花迸裂。突然间,她们俩像斗鸡一样踊跃地向对方冲去,她们的身体像逶迤前行的蛇一样起起伏伏,手臂挥舞,脚踢腿蹬,污言秽语,唾沫星子像一群群小甲虫,带着腥膻的臭气,闪着斑驳腐朽的光。

污语在空中飞舞碰撞,我的眼前晃动着撅起的屁股,进攻的肥乳,淌汗的脸,跋扈的脚……眼花缭乱,心里犹如一团乱麻。突然,英丽哀鸣一声,腰像虾米一样拱起来,身体紧缩。二奎眼看自己的媳妇吃了亏,不管不顾,把孩子往地下重重一蹾。孩子“哇—”一声嚎哭,他却自顾自地箭步往前冲。就在这当口,“哗—”一盆凉水从天而降,两个女人惊叫着,闪电般分开了。正惊愕着,又一盆水展开透明的翅膀,在空中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落下。由于用力过猛,舅舅手中的搪瓷盆子旋转着飞出去,“咣当当—”一路高歌猛进着在地面跳跃。

(三)

盆子像求偶的鸟雀一般灵巧地旋转了几圈,终于静了下来。

只有,风吹树叶的哗啦声在空中盘旋。

回头望望角落里的张婶,她拢着一双枯槁的瘦手,佝偻着腰悄无声息地坐着,鬓前的华发在风中颤抖。她灰白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荒凉而木然的神情笼罩着她疲惫的脸颊。她似乎在看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情,又仿佛坐在了时间之外。突然,她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小声地嗫嚅着:“拐棍,我的拐棍在哪儿?”她的声音小的只有蹲在她身旁的我才听的真切。

一语未了,我心潮翻卷,眼睛潮湿。捂着热辣辣的眼窝,正欲帮她捡起拐棍,就听她弟弟弯下腰问:“姐,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说—我的—拐棍—在哪儿。”张婶似乎使尽了平生的力气,她把每个字都抻的很长,她的话像长长的纸条在凉薄的月光下飞舞。

我把拐棍捡起递给张婶。她把拐棍拢在怀里,像护着宝贝一样紧紧地攥着把手。“要去厕所吗?”我轻声问。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三娃,三娃子呢?你怎么想的?”舅舅的话语打破了沉寂。

人们这才想起婶子的小儿子,纷纷掉头四下里寻找。只见他像一尊黑石静静地卧在房檐下的一处角落里。他置身事外,兀自在地上画着圆圈,深陷的眼窝使得他的额头愈加突兀,灯光在他明洁的前额上斑驳。黑暗中,只有他的烟火一明一灭,星星般闪烁。

“我有什么想法?我想给,可我没钱!再说,我又没像大哥、二哥那样从爹妈那拿到好处。”冷冰冰的话语,闪着刀一样的寒光。

“你还没拿到好处?!”红艳和英丽几乎同时反驳。

“最应该管的人就是你了。你和妈住一个院,妈可没少替你干活。你的两个孩子都是妈一手拉扯大的,而我呢?”英丽说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竟嘤嘤嗡嗡地抽搭起来。

“就是,你盖房子,爹妈急着搬砖,招呼匠人。而我家呢?盖房时有人看一眼没?”红艳乜斜着眼,一脸的忿忿不平。

“他住的是近,但凡事都有利有弊。你妈帮他的多,但他照看的次数总比你们多吧。别的不说,光端水都比你们多。不要什么都斤斤计较。”舅舅在一旁开导着。

“舅你这样说就偏心了。还照看?妈病了,去他家吃饭,他媳妇竟然端起做好的饭锅摔到院里。”红艳急着抢白。

“好了!”父亲一声断喝。父亲气极了,眉毛、胡子似乎都在颤抖,“亏你们都说的出口!一个个站起来三尺多高,像个男儿身。一说到养娘,就变成了缩头乌龟。一家家高门大院,亮堂堂的晃人眼,却纷纷叫嚷着拿不出100元养老钱。你们小时候那么困难,你妈能瘸着腿,趔趄着把你们养大。可今天,三个人养活不了一个妈。还好意思在这儿各说各的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蒺藜就不要怕扎手。你们的儿子可都看着呢!”

争执终止了,空中游弋着蛇一样冰凉的沉默。半晌,二奎蹦出一句:“反正,我不管。只要大哥第一个掏钱,我就掏。”说完,他像一只黑色的狐狸,滑过上院低矮的墙,消失在溶溶的月色下。

父亲回头瞟了一眼瘦骨伶仃的张婶,转过激情漫卷的脸,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到张婶静悄悄地坐在树下,月光的哀矜与苍凉使她的脸上现出了一道古怪的莫须有的苦涩笑容。那笑容里里闪烁出只有陶醉在某种境界里才有的光彩。那光彩渐渐暗淡,变得无比悲凉。

我走出院门,辉煌的月光潮水般包裹了我,清凉的夜风噎得我胸膛沉闷。放眼望去,大地一片惨白,田野里,无比清晰地传来了老鸹凄婉激越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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