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诗话闲品
“诗中有画,不若诗中有人。”(乔亿《剑溪说诗又编》)
人是万物之灵。诗情画意,皆因人而起。春草,夏泉,秋菊,冬雪,四季之景,可以无所不尽其美,但是如果缺少了人,缺少了人的屐痕,人的情愫,人的思想,人的性灵,再美的风景,也会黯然失色。所谓“诗人”,何妨不可以看作“诗”和“人”的完美结合?没有生命的画,是因为缺少了人的渲染。诗中无“我”,即是诗中无人。诗的贫乏,即是人的贫乏。
“诗有肌肤,有血脉,有骨格,有精神。无肌肤则不全,无血脉则不通,无骨格则不健,无精神则不美。四者备,然后成诗。”(吴沆《环溪诗话》)
诗要“诗中有人”。但这个人不是没有生命的死人。他有血,有肉,有活力,有个性,有品格,有喜上眉梢,有怒发冲冠,有长歌当哭,有缠绵悱恻,有壮怀激烈,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有“乱石崩云,惊涛拍岸”,有“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有“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诗的血肉,就是人的血肉。诗的生命,就是人的生命。人的生命,不过百年,但是假若把它融化在诗里,将千古不朽。
“凡文章先华丽而后平淡,如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而中膏者是也,盖华丽茂实已在其中矣。”(吴可《藏海诗话》)
诗贵自然。涂脂抹粉、东施效颦不是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才是自然。“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是自然,“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才是自然。自然不等于平淡。华丽也可以很自然。关键在于发乎心声,合乎情理。年轻人不能“卖老”,老年人不能“装嫩”,这是合乎人生“四时之序”的自然之道。违反了自然之道,人是装腔作势的人,诗则是弄巧成拙的诗。
“作诗人人称好,毕竟有一人说不好,此一人可畏也;人人说不好,独有一人说好,此一人可恃也。”(徐增《而庵诗话》)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众人赞不绝口的时候,有一个人批评你,使你敬畏;众人百般辱骂的时候,有一个人鼓励你,使你温暖——不管这个人“可畏”还是“可恃”,他都极有可能就是你的知音,因为他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而是试图真正用心对待你,理解你。诗人不应该过分在乎毁誉,在乎毁誉就是在乎名利。但是诗人必须在乎知音,在乎知音,才是在乎诗歌“本身”。诗人不在乎诗歌本身,而在乎诗歌以外的名利,那倒不如做官,或者做买卖。也许一个诗人等待知音的时间,会漫长至一千年,那么,就等千年之后,让这个诗人在天国收割幸福。
“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隶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刘餗《隋唐嘉话》)
隋炀帝喜欢写诗,却妒忌别人写得比自己好。他觉得薛道衡“空梁落燕泥”这句诗写得太好,就把薛道衡杀了。后来王胄写了一句“庭草无人随意绿”,隋炀帝认为自己没有办法超过王胄,又把王胄杀了。但是即使杀光天底下所有优秀的诗人,隋炀帝也不可能写出流传千古的名句,只会赢得“暴君”的恶声。真正的诗人,是很纯粹、很干净的职业,如果认为拥有权力和金钱,就可以成为诗人,绝对大错特错,病入膏肓。诗歌从盖上权力印鉴的那一刻开始死亡,从摆脱权力枷锁的那一刻开始得救。诗人只为诗歌而死,却不能用刀砍死。即使砍死了,也总会有复活的那一天。
“所谓诗人者,非必其能吟诗也。果能胸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矣。如其胸境龌龊,相对尘俗,虽终日咬文嚼字,连篇累牍,乃非诗人矣。”(袁枚《随园诗话》)
诗学即人学。一个大写的人,就是一首大写的诗。为人正直,问心无愧,做好一个“人”字,即使目不识丁,口不能诗,也可以成为诗意的“人”;为人卑劣,委琐无耻,即使“诗”写得再优美,出口成章,下笔千言,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会写“诗”的人。诗的最高境界,是无“诗”之诗,是超脱文字藩篱之诗,是人生之诗,是真、善、美之诗。这首诗,即使耗尽一个人整整一生来书写,也未必能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