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府往事之四
2003年12月广东省每座城市派出一名语文教师,去茂名参加全省赛课。深圳市语文教研员亲自带队前往。
我这边一行三人——学校派出年轻的美术老师小马帮我处理课件等问题;经南山区语文教研员唐老师提议和我本人力邀,南中同意极富创意和洞见的刘耀娟老师出马助阵。
初识耀娟是在南中的操场上。那个中午我们由全然陌生而至浅谈的程度,她的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不像是一双中年人所能拥有的眼睛:眸子黑亮、灵动,有强烈的好奇和未泯的天真在里头;和人说话的时候,目光端然注视,又定又正,令人自然服膺。
从南中时代起,我对她的感情就是亦师亦友,打心里重视她的意见。这次得她同行,心里不慌。
每位参赛选手抽签后有24小时准备时间。
这一次是在礼堂里面,给整班学生上课,师生都在明晃晃聚光灯下。台下是来自全省各地的观课教师;也有某些学校的主任、校长,来借机相看好苗子,开出优厚待遇相机“挖人”的。
抽到的题目是韩愈的《马说》。
和耀娟二人在宾馆标间里各据一床“头脑风暴”也好,一个个想法欣喜万分冒出头又被毫不留情打击也好,梳理思路、推敲难点、锤炼语言、雕琢板书也好,设想种种突发情境的应变之法也好……无一不是“痛苦快乐兼具”的智力游戏。那种废寝忘食、大脑飞速运转,和自己死磕的感觉,简直是过瘾极了!
大局初定的时候,市教研员叫我去他房间商议,座中还有其他几位深圳语文界前辈。
我将授课思路一汇报,老师便大摇其头,以为“太险”,不可不可。而在座几位老师建议的上课之法,我却以为“太平”,不愿为之。
两方争执不下,我被要求回房再想;市教研员打电话给南山区教研员唐老师——因为我是南山区的人,唐老师才是我的直接责任人。
已经和耀娟反复讨论过,我们一致认为之前所谋并无不妥,过于平稳并非赛课取胜之道;保险起见,还特意添加了一些较为稳健的细节以策周全——但是,程老师仍不接受,要求重新大改。
如果唐老师也这么说,该怎么办?
然而唐老师把来自上级的压力自己担了,只对我说:“课是你去上的,你的想法最重要。”
学府主管教学的韩校长打电话来,更是痞子一般说话:“你一路冲到省里来,学府已经赚了,这一次输了又如何?放心大胆去上课!”
于是我死硬到底不改教学设计,带着市教研员愤怒的一句“这么自作主张,不知天高地厚,看你到时候怎么收拾!”上了“战场”。
那是一个穿西装仍有凉意的早上。
前一晚韩校长坐夜车前来“劳军”,给我带来一个“礼物”。原来是看场地的时候提过一嘴“这里的粉笔好滑,阻力小,很难把字写好看”,校长大人便亲身携带一盒“学府的粉笔”来到了赛场。
我捏着两根儿学府粉笔登台上课,心内一片清明敞亮,身上亦无凉意,仿佛手握定海神针。
那节课上,孩子的当堂生发妙语迭出,令礼堂爆发出一阵阵掌声。
那是我头一次深刻意识到:
设计出真正合乎逻辑梯度、让学生心智受到挑战与激发、有回答欲望的问题,是为师者第一要务。
若非吃透了教材,精研了学情,这样的问题便无从提出。
这点领悟在此后的教学生涯当中被无数次印证,带给我许多深度的课堂幸福体验。
下课铃响后,那些四十分钟前犹不相识的孩子们留恋不肯走,争先上前来继续讨论,反复提醒催促才离开。
我总算是不辱使命,获得了广东省第一名。
韩校长也没闲着,瞄准前几名多方接触,诚邀加盟。可惜当年穷学府并没有什么诱人待遇,校长最终还是只能带着我和小马两个人回去。
绿皮火车叮叮咣咣走在夜里。十一点才登车,卧铺的灯早熄了。我们三个酒肉之徒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的是茂名火车站附近无名小店出品的鸡煲。
候车的时候我和小马就奇怪——怎么韩校长突然不见,直到开闸检票时才匆匆而来,手里拎着一个颇有分量的蛇皮袋?小马要帮他拎,他摆手不要。
这回在黑暗中窸窸窣窣打开来,悄令小马扯着袋子,校长拿出做科学实验的精准劲头儿,小心翼翼端出一个大砂锅来。盖子一揭开,香气轰然涌上,把人砸个跟头!
只可惜星月不给力,那砂锅里面煲了什么也不知道,全当龙肝凤髓吃了下去。借着酒意,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小马竟然问校长他的头为啥那么光——可谓求生欲全无。
这就是那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府。
那夜路迢星暗,却是一个青年教师的高光时刻。再往后,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终于吃到了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