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进化(下)
刺猬终于知道了:自己已经没有原本的洞穴可以回。
反而一下子将全身的紧绷都松下来。
离港一年多后返回,还以为会格外不适应,或者特别紧张,甚至忘了粤语该怎么说。
竟然不是。
过关的时候,看到通往香港地界的大门口坐着一位海关工作人员。她垂着头,神情有些落寞,制服也无法令她变得英挺。我心里本能地一痛。
历来是在人流的裹挟中走过这道门的,历来见到的是忙着疏通人流的身影,何曾有过这样空荡荡的通关,何尝见过萧索垂头,坐着的海关人员呢?
香港,你还好吗?
去搭的士。排长龙的是两色车辆(分别去往九龙新界和港岛),寥寥的是乘客。
司机是位阿叔,虽然上了年纪,还是奋力将沉重的行李放入后备箱,熟练地以绳索缚紧,并不多话。
我的记忆忽而复苏,在他的形象之上叠加了须发皆白仍在酒楼服务的老先生,弯腰弓背仍在街头拉板车的老太太,行色匆匆就算酷暑也保持西服严整、妆容精致的男男女女……这些人是我看惯了的香港人——香港人的“勤力”是出了名的。
还没到家,已经收到朋友的提醒:“回来香港,除了基本清洁,记得要先清洁空调哈!孩子们的中英数要温习,也别忘了常识哦!”
我们并不时常联络,然而她的提醒句句都在点子上,又直接,又朴素,让我格外感动:原来,我们是被惦记、被关心的人啊!那一刻的幸福感是具体而真切的。
回到我们的家,看到大堂保安惊诧得瞪大的眼睛,粤语的日常问候便脱口而出,是习惯成自然的流畅。
“你们终于舍得回来啦!”“姐姐和弟弟都长高了好多呀!”“狮子,狮子,你还记不记得我呀?”一年不见,笑容依旧,久别重逢的问候远不止于寒暄:赶忙帮手撑住门,抢着帮忙按电梯——还记得我们是住在16楼……
这几天全方位无死角地彻底清洁整理屋子,也联络维修人员,也去超市购买必要物资,也出去吃饭。
说实话,对粤语的辨识度退化了不少,听到一句话之后的反应速度也不如前,有时要请别人再说一次才懂。但是很奇怪,紧张的感觉消失了,“不敢开口”和“不敢问”的情况不再有。
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我福至心灵,意识到:我说粤语,是因为喜欢多掌握一种语言,多深入了解一种文化;我对语言本来就有兴趣,说粤语并非被逼迫,而是自主选择。我说得不够好,这没什么羞愧的;我会说得越来越好,这是可以肯定的。总之,这都是我的事,并没有人随时准备评判我。
昨天豹子非要去看看她的学校。我们路过狮子的幼稚园,向内一望,正好和主任打了个照面。
虽然彼此都戴着口罩(现阶段,香港人戴口罩已经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出门如果没戴口罩,几乎和没穿衣服是同样效果),主任还是大力挥手,又特意开门叫住我们。幼稚园校长也出来见面,几个人聊了一会儿,叙说别后情形,反复说要狮子回来看看。
道别以后,豹子说:“妈妈,你竟然没有忘记粤语啊,你刚才说了好久。”我才意识到刚才的对话完全是未经酝酿与思索的状态,真的就是“聊天”,而不是平素一直令我颇不自然的“用粤语说话”。
和以前一样,我还是会提醒孩子们“小声说话”“坐端正”“靠边,不要挡住别人”“说'谢谢’”“进门后帮后面的人撑住门”……
在深圳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提醒孩子的。而现在,人在香港,我用同样的标准要求孩子们,不再是因为“怕香港人说'大陆人就是……’”,而是因为——这么做是对的。
这几年来,香港经历了太多,香港人一定也想过很多。而我在来来回回、兜兜转转之间,同样地看到很多,思考很多。
在新疆,我被维吾尔族小伙子很凶地对待;维吾尔族舞者舞姿娴熟优美,眼睛里却是结冰的冷漠。
同样是在新疆,我的朋友志红是一位支教者,她被许多维吾尔族人友好而热情地对待。
在香港,和香港人的相处,也是一样;在任何一个地方,其实都是一样——我们被一些人厚爱,因另一些人感到委屈或愤怒——这不是“香港人”与“大陆人”的分野,而是人性当中的天然成分所致。
就连小孩子,也“一日天使一日魔鬼”呢;就连我自己,也喜怒无常呢。
我想:现在的我如果在超市里遭人误解,被人议论说“大陆人就是喜欢插队”,或许已经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解释给她听,而不会自己动怒,并长久无法忘记了吧。
刺猬的尖刺并不能真的保护自己。我却能身在香港时,认真勤力做好“香港人”,领受、感激并继续传递善意。
刺猬是胆小的动物,而我不再是刺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