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于是我们当然又坐下来吃拉条子,虽然在新疆的12天里,已经吃了13顿拉条子。
豹子说:“我们来新疆不是旅行而是军训吧?每天中午固定吃面。”这一方面是因为每日行程太长,中午通常都是路餐,以简便快捷为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实在好吃,百吃不厌。
只是,一盘常规拌面的分量已经是个人极限,通常10个人(含司机)7份面是标配;“免费加面”的待遇实在用不上。
如果说拉条子拌面是最常规的新疆美食,此行中最“非常规”的新疆美食要数那一口薄荷味的奥利奥。
那天我们在一家哈萨克人开的小馆吃面(又是路途中,又是中午,又是拉条子拌面),老板出差,老板娘在厨房忙,两岁七个月的小儿子坐在店门外童车里,仰着头,抬手跟我分享六分之一块奥利奥。
小脸脏乎乎,小手黑乎乎,奥利奥也黑乎乎,只有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小男孩微笑着,一再将手里那一点儿饼干碎递向我,展示着他好客的殷殷盛情。
我有一点儿犹豫,因为道旁的卫生状况实在是不怎么好。可是小男孩的美意令人无法拒绝,我蹲下来摊开手,他把饼干小心地放在我掌心,我就啊呜一口吃掉了。他非常开心,露出大大的笑容。
唔,薄荷味,真诡异。作为一个不吃奥利奥也不吃别人咬过的东西的人,这一口的滋味实在是非常奇怪;然而,在最初的异样感之后几秒,仿佛某种壁垒被打破了。
同样被攻破的壁垒还有对所谓“干净”的界定与执着。
在赛里木湖住毡房的那一晚,是没法洗澡的。我们睡在“羊味十足”的大毡铺上,和衣而眠;睡前只用一点儿水刷了牙、抹了把脸。旱厕的臭味在湖光山色之间飘荡,和不远处厨房里烤羊肉的香气亲密无间地融合着。
我以为晚餐食欲会受影响,我以为那一夜会睡不香,我以为没洗澡的人第二天会蓬头垢面玩不开心——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人的适应能力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强大得多。
在每次旅程中晚晚辛勤清洗衣物的我,已不再懂得十天半月一更衣,在流动的河水中浣洗的乐趣;也不能体会地处干旱地区、视水源为生命的人对每一滴水的感情。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超市里大棚种植出的水果被反复清洗过之后,是否一定比树上自然成熟顺手采下衣襟上擦擦的那种更为干净?
事实上,相对于美景美食的强烈诱惑,“不干净”是可以耐受的。
就连都市人须臾离不得的网络信号,在新疆的许多山区,就是求之不得,游客也便只有“忍得”。忍着忍着,好长一段时间不举起手机,单只是与盛大丰饶的风景对望,竟也能习惯成自然;而且,还越来越能品得此中真意呢。
此行最让我难以适应的,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检查。
交通检查、防疫检查、边界检查、景区检查、酒店检查……五花八门,应对不暇。作为港澳人士,繁琐程度x10——除了刷脸与证件比对之外,还要详细填报行程起止点、核酸报告结果、来新疆的联系人信息、车辆信息、个人工作单位信息、入境时间、入新疆时间、在中国长期居住地的详细地址等等等等。
到每一个州的边检站,我们需要下车到检查站窗口那里逐一接受核查,等待信息录入、备案、上报……有一次竟然花了40分钟,还有一次验核的特警是荷枪实弹在操作。
人们喜欢说:新疆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
真的,不止一个新疆本地人告诉我——500米一个警务站,报警后3分钟内警察就能到达,新疆现在连小偷都没有。
可是,严密监管之下的安全,带给我非常不舒服的感觉——那绝对不能被称之为“安全感”。
也许是我对新疆时政缺乏深切的了解,也许是因为我对新疆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音乐课本上的歌曲,停留在中学地理课本上的介绍,停留在新疆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标语:“各民族要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抱在一起”……
短短12天里,我们与湖北人、河南人、宁夏人、陕西人、东北人交谈,他们定居新疆,短的3年,长的50年。共同的结论是:新疆是个好地方,新疆有很多淳朴善良的人,可是民族之间的融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些天里,我们获得的来自哈萨克族人的善意最多,相处最自在。与蒙古族人的接触不多,却也感觉舒服。
但是相当一部分维族人给我们的感觉谈不上友好。我不想用“敌意”这个词,因为它或许有点儿严重了;可是语调与面部表情是跨越语言与种族的,也是骗不了人的。
这让我很有些伤感。
在陕西师范大学的校园里,我曾遇到过一个维族姑娘。她是朋友的朋友,与我只有一面之缘。
那晚她哼唱了一首新疆歌曲。她漫不经心地悠悠地唱,我却在人群中流下泪来。不记得那首歌的名字与曲调,不记得那女孩儿的样貌与姓名,只记得在大一的某个夏夜,那些被一支小调勾出的泪。
我渴望而不可得的,也许就是类似于那一晚的灵魂相通吧。
那实在是一种不该有的奢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