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九十(精灵)
并非同一届的M和W在我眼里有着惊人的相似。
她们都不是漂亮得令人难忘的女孩子,但是性格里那种强烈的“做自己”的意愿,让你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她们与别人混淆。
W脸上有几颗痘,M皮肤稍微有点儿黑,两个小姑娘牙齿都不十分齐整,也都不吝啬笑容:那是一种春风浩荡的笑,带着一种爽朗的势能,她们一笑,残冬的冰霜就哗啦啦被春水冲刷得片甲不留。
可是,不笑的时候,一抿嘴一鼓眼睛的时候,不怒自威的也是她们。虽然成绩都不拔尖,也不见得有什么头衔披挂,可是早读啊自习课啊,一声喊,满座寂然,无敢哗者。
男生女生都玩得来,隔壁班也好高年级低年级也罢,广有交游。老师如果有事交待,越是有点儿棘手的她们办得越好;同学如果遇上什么不适合大动干戈搬上台面的事,找她们远比告诉老师快捷有效得多——她们就是这么两个“在民间”颇有点凛凛威风的小丫头。
同时,也是两个格外孤单的小丫头。
在她们身边,没有那种“谁离了谁都不行”的腻友。她们身上,没有上演过一般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多少会经历的“你是我的好朋友却更重视A,我和A到底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这种追问。
那个下午办公室里只有W和我,她问我:“我该怎么选啊……”明天法院开庭,妈妈起诉了已经离婚的爸爸,要夺回抚养权。她大了,她说了算——一边是要么不管,要么用暴力来管教她的爸爸;一边是眼巴巴想管她,一有机会就给她很多零花钱的妈妈。爸爸又结婚了,她有一位阿姨。妈妈独自生活,也渴望开启一段新的感情生活。
她向来不是有资格大声哭闹的孩子,眼泪早就习惯了在寂静里流淌。她在我面前站着,问我这么一句,站着,巨大而密集的泪珠滚滚而下。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把她拉近我,抱住了她的腰。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滚烫又冰冷。她并不真的需要我告诉她答案。
等她哭痛快了,抹一把脸,把手放在我肩上,红着眼睛看着我:“我还是不能选妈妈。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最舍不得我的就是奶奶。我要是走了,她会伤心死的。”
就这么决定了。
后来她转学离开,还写信回来给曾经朝夕相伴的同学。下面是这封信的一部分——
“我根本就不想记得那么清楚,可是我放不过我自己。一个人总要适应各个地方给予你的条件,你才能在一个看似痛苦的环境下生存的比别人都快乐。当我慢慢适应中英的一天十四节课并且没有副课的日子的时候,我知道,你们还在想怎么一天的事情怎么过的这么慢,为什么今天的课这么差吧。也许你们现在还不能明白我一天的科学课的次数可以抵你们一个星期的课吧。也许你们还不能明白,等你们走出了这里,就再也没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屠谖去教你们语文了。
“我知道你们还没有明白,因为你们没有亲身经历过。你们希望上学可以随心所欲头发没人说校服没人说晚上还能穿自己的衣服吗,这样的日子就安置在我的生活中,但我一点都不羡慕我自己。
“来了才发现,时间才是你生活的导演,他经验少,你就演配角,这部戏也不出名。他经验多,说不定你就是主角,这部戏一炮而红。
“我觉得我融入不进他们,可能是我本身的原因,内外因素也许都有。我真心觉得他们的想法和行为让我感到无奈甚至无聊至极。原因是,我经历过太多。她们这些年龄的事情仿佛早就被我用完再丢到脑后了。她们认为现在几个人的友谊能一辈子,好友大过天么?不得不承认只是一个好的想法而已,她们觉得看另外一个人不爽就狂骂别人说了你什么你就说要打她这样很有面子?他们认为她们现在这样在学校很让别人羡慕,哎。也许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导演带他们把这部剧拍到杀青吧。
“所以我根本不想参与,于是在这里我就变得异常安静,何必走一条回头路呢?
“长大了你才发现,阅历是件很珍贵的东西。
“你们要珍惜现在的上课时间,要珍惜阳光体育,要珍惜一天九节课的日子,要珍惜电影课,珍惜你们身边的人,珍惜眼前人。
“哈哈哈,我不在的时候拜托你们帮我照顾好屠谖哦,不要惹她生气知道吗?没写作业的人啊,你们早上来补的时候也讲究一下深圳速度啊,不要让她收半天收不齐然后亲自上楼来找你们了。谁要是欺负她,一定要有人给我打小报告啊,我回去的时候就是你玩完的时候啦……”
M的父母也并不是不关心他们的女儿。只是生活的压力和自身的能力,让他们负担不起给这样一个聪颖早慧、个性强悍的女儿当父母的责任。他们没法懂得她。
初三,大家拼命备战中考的时候,她离家出走了。一走一星期。学校里传言很多,说什么的都有,乱七八糟把她说成一个坏女孩儿。她关了手机,刻意不让人找到,任人担心,任人猜测,任人议论评说。
可我没法把她当成坏女孩儿。除非我能忘了她乌溜溜闪动狡黠的黑眼睛,抿着嘴似笑非笑斜我一眼的样子;除非,我能忘记她整齐灵巧的字一行行写满随笔本,字里行间是俏皮和锐利,也是敏感和善良。
我发长长短短的信息给她,就算她不回复。手机带着,总有开机的时候。短信总有看的时候。没想到,她回复我,告诉我她安全,有钱,有地方住;需要想清楚,一切别担心。
在白热化的中考备战阶段,时间的流动状态似乎都被改变了。等她回到校园,感觉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连同桌都变得陌生了。她就带着这样一种疏离感回到了班级,坐回座位,低下头看复习资料。她坐在阳光里,眼睛盯着那些试卷,没有东张西望的适应,没有和任何人解释任何事,没有片刻神思的恍惚和游离——抽出一支笔开始做题。
那年深圳市公办普高升学率只有50%,她考上了,而且是相当不错的高中。
两个孩子都曾回学府来看望老师。大起来的女孩子开始懂得打扮自己,当然是更显明媚了。可我确凿无疑地知道:岁月可以赋予她们柔美的外表,但是骨子里的坚韧永在。她们是我心里不会被消磨不会被击溃的,精灵一般的存在。
从教二十年,曾有不少孩子告诉我他们曾依靠我走过困境。但是我相信W和M不在其中——这是两个拼尽全力“靠自己”去“做自己”的孩子。我很遗憾,也很心疼:是因为目光所及处并没有值得效仿的人,身边也并不真的有人可以依靠——孩子才不得已做出这样的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