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翻滚吧,肉丸子
翻滚吧,肉丸子
人这一辈子,走过多少陌生的路,看过多少陌生的风景,都会在不经意间淡忘。唯独食物不同,一道菜,瞬间会成为一种记忆,蛰伏在满天星际的寂寞里,有时成为幸福,有时成为伤痛。
肉丸子穿越了我饥馑的岁月,像个童话埋藏在记忆里,潜伏在心底,很想从自己的心中决绝,但常在梦中出现美丽的邂逅,美到让我输尽痴心与韶光,梦醒的时候泛着酸楚,心境总是得不到宁静,直到考上了军校,吃了第一顿饭,确切地说,是吃了一个拳头大的肉丸子,绽放出的一抹幽香,成为难以忘怀却又终究释怀的回忆。
绿皮火车颠簸了38小时,凌晨到达了南京,城市的每一根草也是陌生的。走出火车站,一股热浪就席卷过来,汗珠能从骨缝里生出来,早就知道南京有“四大火炉”的美称,临行前,不少战友就戏说过各种版本的故事,说归说,隔了一道江,毕竟谁也没有来过。接站的小黄为了打发困意,不停地介绍着南京的旅游景点,当然也少不了美食,正聊到学院食堂出名的肉丸子,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天空也使出了狠劲,接着泼出倾盆大雨。雨点打在地皮的时候,迸溅得很高,充满了力量,树枝在雨中低下头,仿佛恭听暴雨对每片叶子的教导:要有生命的活力。这场雨,畅酣淋漓就是来唤醒大地的。我读懂了那场雨的分量,要像暴雨一样,做好自己。
新闻系的食堂四周被玉兰树包裹着,玉兰花无声地绽放了,如娇媚的女子亭亭玉立,雪白的花瓣更显得灿烂,泛着阵阵柔和的光晕,中间的花蕊散发着清新诱人的香,它高傲地站立在光秃秃的枝头,优雅而孤独,如同我一样,在陌生的同学中略显孤静。开饭前,班主任李文强就在宿舍的楼道里喊着:“值日生可以去打饭了!”这是部队吃饭的规矩,我抢到了第一次值日的机会,搭档是睡在下铺的老曾。一进食堂,炊事班长就招呼所有的值日生学饭堂规定,老曾是湖南人,他对米饭有兴趣,端菜的活就交给了我。只见他急忙拿起饭桌上的饭碗,飞快地跑向那两个装满米饭的大铁皮桶,把桌上12个人的饭碗盛得满满当当,背着手大摇大摆地移动在餐桌间。中、晚两餐的菜谱清楚地在挂在了窗口,中餐是红烧肉丸、红烧鸡腿,另配两个素菜。4个菜4大盆,装在盆里的肉圆和鸡腿是按照人头计算的,我的视线始终无法离开碗里的肉丸子,酱红色的包裹成一团,远远望去像个象棋子。还在当战士报道员的时候,就读过梁实秋先生的散文《狮子头》,梁先生笔下的狮子头是扬州名菜,读着就垂诞欲滴,如今就在眼前,勾得我两眼冒出金星。
肉丸在家乡叫“四喜丸子”,圆圆滚滚的,象征着一家人的团圆,但家乡人做的个头很小,大概是怕浪费肉。从我记事起,肉丸子就是稀罕物,如同穿件新衣服,不到过年是吃不到的。家乡过年,正餐在初一中午,早上吃过饺子,家家户户都在忙“八大碗”,肉丸子是八大碗的主角,装在蒸笼里慢火蒸到中午。那时候,家里仗着人口多能多分几斤肉,分来的肉用处实在太多,蒸扣肉,蒸包子,包饺子,奶奶把控得很细,留给做肉丸子的肉是象征性的,毕竟是正席才能派上用场的菜肴,不会天天摆正席。肉少人多,做起肉丸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奶奶没有更多材料,往往会煮一锅土豆,土豆泥掺着肉泥,放在油锅里炸,上锅蒸熟,看上去和净肉丸子没什么两样。那时候,肉丸子里的肉的含量多少决定了一个家庭的阶层,奶奶的智慧总算没有让我感觉到多么的卑微,倒是或多或少找回了尊严。
肉丸子像颗璀璨的明珠,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对它的渴望,远远超过了一个少男对少女的暗恋,只要有了它,年就过得有滋有味。直到我到了顿顿想吃肉丸子的年龄,父母也没有能力满足我的胃口,明明知道是在做梦,但我依然觉得它是亲情的信物。
我慢慢地拿起勺子,挑起一口饭和一块肉丸子入进嘴里,下巴一上一下的,发出嗒嗒的声音,用心在品尝着那块肉泥的清香,就像电视里演的“食神”似的,样子和神态简直就是“食神”的再版。突然,老曾的视线移到我的身上,“你怎么了?怎么不吃饭啊?”他奇怪地问我,声音压得很低,他吃饭时也不忘观察旁边的动静。老曾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才恍悟出自己早已离开了家乡,正在贪婪地享受生活的馈赠。我慢慢地张开大嘴,使劲咬一口肉丸子,在嘴里品味着“无上的美味”,眼睛眯成一条逢,十分满足地贪婪地咀嚼着,“真的太好吃啦!”还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一会儿功夫,就把那个“巨无霸”消灭了。用手背随便地擦了一下唇角的余油,还有一粒米粒挂在嘴角上,引得满桌同学的笑声,就是那阵笑声,大家很快包容了我的憨厚。从那以后,老曾总是把属于他的那份大肉丸子用筷子夹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另外一半放进我的饭碗,我的满足感由此而生。
爱上那口肉丸子就爱上了南京城。和妻子结婚后,过起了两地分居的生活,每次回南京探亲,岳母总少不了做几顿肉丸子。岳母朴实憨厚,没有见识过大场面,做得一手地道的南京菜,不少战友都喜欢她做的肉丸子,就连不吃肉的二哥也能上吃五六个。二哥退休后,定居到南京,养成了肉丸子下酒的习惯,有肉丸子垫底,他的酒量会陡增,这种习惯就是从吃岳母做的肉丸子开始的。
岳母做肉丸子是很讲究的,肉要选择上好的前腿肉,把洗净的猪肉放在砧板,先是横刀竖刀地切上一通,她把一整块的肉变成散银碎玉。这还不够,她不紧不慢地在砧板的演武场上耍着那把刀,那块肉在她的刀下很快变成了肉泥。或许是对肉丸子的恋旧,原本砧板上发出的噪音,变成了美妙的打击乐声,岳母常常伴着自己创造的打击乐声,嘴里哼起了样板戏,从小声哼哼,到放声吼唱,把年轻时的登台演出那股劲搬进了厨房,如痴如醉,明显能看出她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听着岳母的唱,越听越入神,直到现在,我每次做肉丸子时,总感觉到岳母就在身旁。
岳母能把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剁得界线不清,肉的阵营已浑成肉泥陷阱。她用手捏了捏,不停地将肉糜翻动,直到肉糜浑然一体,像她院子门口那块菜地,翻滚成泥巴后才罢休。她把剁好的肉泥放进盆中,放入少许水、盐、黄酒、淀粉、小葱、生姜末。她拿出几个鸡蛋,在盆边上一敲,蛋液流入肉泥,嘴里还不停地说,要是纯蛋清口感更好,可她舍不得浪费更多的鸡蛋。岳母从不用筷子搅肉泥,而是把手伸进盆里,她的手就像个搅拌机,沿着顺时针的方向来回搅拌,我无心顾及女儿的天真好问,思维早就定格在了那堆生肉泥上,嗅觉到了它的美味,无法抑制肠胃的贪婪。
岳母左手抓一把肉泥,攥紧拳头让馅儿从虎口处挤出,右手用勺子把挤出的丸子切断,顺势团成一个小圆球。锅台上放一个碗,装点水,每做完一个,手沾点水,说是为了让馅不粘手,水,沾的太多,下锅时容易溅出油花来,容易烫伤。她把一个个肉丸子靠着锅边轻轻放进去,筷子不停地翻动,等到丸子变成金黄色捞出来。岳母烧的是煤球炉子,她对火候的把握是讲究的,煤炉风口开得太大,火焰就大,容易把锅里丸子炸焦;火焰小了,又炸不透。她还有所禁忌,炸肉丸子时小孩不能随便说话,否则,丸子会随时“炸”出来,那是吓唬女儿的伎俩,她怕幼小的女儿耽误做事。女儿只能听从她的号令,老老实实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着吃姥姥的肉丸子拌饭。
岳母做的肉丸子左邻右舍没有人能比得过,因此也成了她待客的招牌菜。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后,岳母就要忙着“开油锅”,她要在油锅里做出各式的油炸食品,肉丸子依然是主角,她要做上比平时多几倍的量,仿佛空气都要凝固在那锅油上。母亲早就听二哥说过岳母的肉丸子,她很想跨过长江,亲口品尝美味。对于母亲的心思,我不但无法抗拒,反倒勾起我的思念。我从母亲的身上汲取到奋发的力量,走过挫折,迈向成功,回报母亲的却永远都是让她等待,我开始憎恨自己的自私。妻子感受到我的无奈,欣然邀请母亲来到南京小住,家里房子不够大,母亲只能和岳母挤住在一起。亲家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并不陌生,她们有惊人的相似经历,年轻时吃的苦受的罪是很难用语言表达完的,每到夜晚,那间八平米的房间里总能听见两个老人的对话,她们的呱拉得越久,我的心里就越舒坦。岳母佩服母亲的坚强,母亲从岳母的肉丸子中体会到了亲情,老姊妹俩搀扶地走在一起,语言有不少的障碍,心灵是相通的,发出的笑声荡漾出幸福的开始。
亲情,是人世间最温馨的字眼,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也存在的那种感情。一年后,母亲要回老家,岳母的话语也少了许多,她舍不得打破那种和谐的氛围,一个人在厨房做了一大盆的肉丸子,说是要给母亲带回老家,那份真情一直藏在母亲的心里。岳母的肉丸子流传得很远,很远。
女儿会吃饭时,岳母就把圆滚滚的肉丸子夹碎,在女儿的小铁腕里和米饭搅拌在一起,大概是女儿也吃出了饭的清香,每次吃那样的饭,都用不着姥姥喂,自己抢着吃。女儿和外甥郑乾是岳母一手带大的,两个孩子只相差40天,岳母既要带两个娃,还要做全家人的饭菜,常常是背一个抱一个,对付两个娃的争宠,岳母有的是办法,女儿总是占便宜。从抱在怀里到搬着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女儿是看着岳母做肉丸子长大的。女儿经常哄姥姥开心,撅起小嘴说:“姥姥,我长大了给你做肉丸子吃!”时间终究不留人,岳母走了,走在了女儿上大学之前。女儿跪在姥姥的遗体前哭着说,姥姥没等到吃她做的肉丸子就走了,越说越伤心,几个响头后仍然不肯站起来。没有姥姥的日子,有些孤寂,孤寂到女儿决定去英国读研究生。
美好总会在记忆中永远驻留,岳母活着的时候,买菜做饭,我都陪伴在她身边,耳闻目染中得到了真传。既然肉丸子是亲情的信物,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易丢弃。我常给女儿做肉丸子,锅里的油,一层层由里向外晕染着,就像那栀子花瓣,一圈圈的绽放,放入的肉丸,在锅里旋转、腾挪,女儿却总是说,没有做出姥姥的味道。
岳母是不懂菜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做出的肉丸子,女儿就是喜欢。女儿出国前,专门和我讨教起岳母的肉丸子做法,凭借她的记忆,现场学做了一次炸丸子,女儿主厨,我在一旁打下手,肉丸子焦黄脆嫩,浓香包裹着周围,在阳光下泛出诱人的色彩,扑鼻的香味阵阵袭来。女儿的性格有时不主动来往,更多的随我,不拒绝往来,偶尔用一锅翻滚的肉丸子吸引着海外学子,还征服了好几个国际友人。
翻滚的肉丸子凝聚起我们三代人的情结,勾起的每次回忆,让我对生活从来都不感到负疚。人到中年,愈发体会到厨房的乐趣,原来,佳肴是辛勤的果实,美味是汗水的结晶,烹饪是大师的炒作。岳母算不上烹饪大师,她却能让很多人停留在记忆中。岳母离去了,我走进了厨房,开始诠释着男人的情怀。每每和同事、战友、同学聊天,谈起生活就拐到了做菜,有时候聊得很细,细到菜品的制作环节;有时候也聊得很深,深到一起做菜,一起分享,配上几壶老酒,在细雨翻飞中品尝人生的美好、那种青春和朝气又一次的来临。
在我心中,肉丸子永远象征着团圆,每次聚会是我必不可少的菜肴,老朋友吃多了,嘴上打趣地说“老三样”,手中的筷子没有停过,新朋友边抹着嘴边说味道好极了。末了,还少不了讨教制作技巧,每逢这时,我有点傲娇,“高人传授,不可传也。”肉丸子常常是餐中说不完的话题。伴随着酒意,每个人看起来像是麻木了一样,但友情和亲情被滔滔酒水浸泡着,越泡越大,谁都没有散场的意思。
翻腾的油锅,喷香的肉丸,是岳母留给我的记忆,如同留下的一笔财富,招引着亲朋好友走近我的身旁,让我在富足的生活里不失去友情、亲情,无论清蒸还是红烧,再翻滚也不会散,细火慢炖中,越炖,越紧实。
我的幸福就藏匿于厨房那个渺小的角落,每一份的幸福,都承接了岳母永不消失的笑容,同时也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发现它的存在。肉丸子,随时都在触碰我的灵魂,它能让自己不要淹没在人群里,努力活得更丰盛,让翻滚的日子是那么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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