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这个日子很特殊:昭和天皇下昭称之为“终战”;中国的态度很鲜明:投降就是投降,且按《波茨坦宣言》,是无条件!
为了这一天,中国军民伤亡达3500万人,财产损失达6000亿美元;为了这一天,数百万将士殒命于铁马冰,更有众多普通百姓,心系家国,卓越奉献。
本文中我曾采访的人物,今天已全部作古。我只能用文字,致敬他们的那个秋天。
深秋,我陪一位九旬老人走进宜昌大公桥码头。
正是夕阳西下时,滚滚长江一片金红,静静流。
老人眯缝着眼睛沉默半晌,突然深情地吊了一嗓子:“那不是江水,那是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啊!”
他的中气虽显不足,但吐词还算清楚。
他唱的是京剧《单刀会》。
老人叫李铁山,汉阳人,1935年进民生轮船公司当练习生,参加了举世震惊的1938年宜昌大抢运,“当时我只是个理货员,但在那场大抢运中,我们中国,我们民生公司,英雄何止成百上千!”
他们算英雄吗?
毕竟,1938年的宜昌大抢运至今仍有许多悬念。
为追寻细节,我沿川江辗转东下,基本事实却早已写进正史:1938年秋,民生公司用仅有的22艘轮船和征用的860条木船,冒着日机轰炸,用40天时间,将堆积在宜昌的9万吨工业物资和3万多难民抢运入川。
亲历这一壮举的著名学者晏阳初说,“这是中国实业界的敦刻尔克!”
敦刻尔克是1940年5月,在德军闪电战攻击下,英法联军33万人冒险从法国港口敦刻尔克撤回英国,为二战反攻保留下有生力量。
宜昌大抢运则保住了抗战中国的工业命脉,为此民生公司共牺牲船员116人!
史实虽精准,但那年秋天,在宜昌和千里川江上,历史的骨骼还附有怎样的血肉?时年22岁的民生公司文员陈代六,当时刚到万县分公司报到,时逢上海吴淞口被日军封锁,蒋介石下令长江流域的外国人全部撤退。但命令下达后,满载法国传教士、医生和商人的轮船,却在万县码头滞留了。于是双方邀约在万县举行了一场友谊赛,比赛结果,万县联队以7:1大胜法国人,“我一人就进了6球!”。陈代六说。时年20岁的肖怀柱,任职民生宜昌分公司船舶课,“记得大抢运前的许多个周末,我们一帮年轻人跟着分公司经理童少生,骑自行车到三斗坪、老龙洞等地游玩,日子闲适而平静,战争似乎在遥远的天边。”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前方天天有中国军人在流血牺牲,特别是1938年10月,日军切断粤汉铁路,武汉危在旦夕后,“情况骤然紧张了!”“我是10月8日中秋节那天到的宜昌,一下码头,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不大的宜昌城,被滚滚而来的难民和战时物资撑得爆满!”李铁山说,大量机器设备从大公桥码头一直堆到江边,“民生的轮船根本无法靠岸,上下客货必须借助小筏子。”峡口之城宜昌,素为川鄂咽喉,自1876年中英签订《烟台条约》后,宜昌开埠通商,成为长江入川航线上的唯一转运港。其时,川江航道狭窄,滩多浪急,所有从上海、南京、武汉过来的1500吨以上大船,必须在宜昌转船换载。武汉沦陷后,撤退达到高峰,滚滚人流中还有数千名从华北、华东战区抢救出来的孤儿难童,也在宜昌候船入川。有幸先期挤上轮船的作家老舍如此形容当时情景:“好像整个宜昌的人都上了船,连船头烟囱下都有几十个难童。”尽管江中汽笛声从清晨响到深夜,但有限的船只,怎么也撵不过战争的脚步!更严峻的是,自10月下旬起,长江上游仅剩40天左右的中水位,此后将进入漫长的枯水期,大型设备根本无法启运。换言之,9万吨货物和3万难民必须在40天内运完,否则都将成为日军战利品!船舶课的肖怀柱换算过,当时民生能走川江的22艘轮船,按每艘运量200~600吨计算,全部运至重庆要整整一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来一个神仙!”
10月23日下午,刚刚被国民政府任命为交通部次长的卢作孚,飞抵宜昌,眼前混乱而危急的形势,让他果断下令,“停止一切交涉,马上抢运!”
卢作孚,重庆合川人,1893年生于贫寒之家,17岁入同盟会,23岁在成都《群报》当记者,26岁任《川报》总编,1925年弃文从商,创办民生公司,1935年在竞争中击败美英日等轮船公司,拥有川江航运业务的61%。
1938年任职交通部次长伊始,他即担任宜昌大抢运总指挥。
他能成为人们期待的“神仙”吗?
民生的老人们告诉我,“卢先生不是神仙,但他首创的三段式航行,在大抢运中起到了神奇至胜的作用!”
早在1937年初,卢作孚就集中了公司的优秀船长、引水、水手等,对“三段式航行”进行试验。
所谓“三段式”,即将川江分为三段:由重庆到万县为上段,万县到秭归庙河为中段,庙河到宜昌为下段。
每一段均“因船制宜”,譬如上段由民来、民苏等6艘吃水浅的轮船承担,发动机功率为500至800马力,吃水1.8米至2米;
中段由民生、民康、民铎等轮船轮承担,功率为1100至2000马力,“因为这一段水深流急,马力必须大!”
下段由民福、民治等轮船承担,其功率为600至1000马力,吃水1.5至1.8米。
“三段式”的最大特点是加快了运速,免除了货物转移中的大量耗损。
1938年10月24日清晨,也就是卢作孚抵达宜昌的第二天,第一批客货混装轮船满载启航,“记得最先上船的乘客是几百名难童,孩子们扒在栏杆边大声唱歌,挥着小手向卢先生告别,卢先生和我们都哭了......”肖怀柱说。从这一天到12月上旬,卢作孚在三峡航线增设码头和转运站,临时增加雇工3000多人,征用民间木船860余条。由于川江不能夜航,卢要求各船尽量利用夜晚装卸,抢在白天航行,“每一个晚上,不管天晴下雨,码头上都灯火通明,起重设备、搬运工、调度员都忙碌着,卢先生也一直在现场巡查,镇定指挥。”为加快抢运速度,卢作孚还对客运舱实行“坐票制”,将所有舱位一律改为坐票,这就至少增加了一倍以上运量。每天早上,宜昌港总有六七条轮船开出,下午总有七八条轮船返回,“轮船还没抵达码头,舱口盖子和窗门早已打开,起重机的长臂早已举起。轮船刚抛锚,驳船便被拖到轮船边,开始紧张地装货了。汽笛不断地鸣叫,配合成一支极其悲壮的交响曲,写出了中国人动员起来反抗敌人的力量。”1938年11月,日本近卫内阁发表对华第二次声明,宣称要彻底消灭国民政府。日军加紧了对湖北的进攻,宜昌遭到疯狂轰炸,千里川江上每天都有民生船队耗损的消息传来。陈代六告诉我,他所在的万县分公司有职员10多人,一听到汽笛响,办公室立马空了,“大家跑步赶往现场调度协调。从宜昌上来的船靠趸船后,人上岸,货转驳;从重庆下来的船马上靠上去接应,整个流程丝丝入扣。”李铁山至今记得发生在重庆玄坛庙码头的一件事:“有一天,我随民权轮满载器材靠拢趸船,工人用吊杆卸货,刚卸一半,突然咔嚓一声,吊杆断了!一台重两三吨的主机扑通掉进水里,押货员见状大叫:这可是巩县兵工厂的命根子呀,怎么得了!”巩县兵工厂是当时中国最大的枪弹厂之一,它的主机岂敢丢失?大冬天,十几个工人脱光衣服跳进水里,几分钟后,摸到了机器,但太重,工人再次钻入水中拴好钢绳,好容易才将主机弄上岸。这期间,征用的860条木船和七八千名纤夫也在加紧运输。纤夫们在川江上,完全是用肉体和江水搏斗,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曾登上木船,将纤夫的照片发回美国后,全世界才得知:在中国最危急的关头,这个民族在用肉体与钢铁搏斗,“她将不可战胜!”舍生取义的故事几乎天天都在发生:民俗轮行至巫山青狮洞时,3架日机穷追不舍,船身中弹,船上运载的机器、几十名船员和几百伤兵顷刻沉入江底,仅6人生还;民生公司为宜昌大抢运付出惨重代价——公司共计损失轮船16艘,116名员工牺牲,61人受伤致残。
▲纤夫:筚路蓝缕入川路。白修德通过时代周刊告知世界:这个民族不可战胜!
为有牺牲多壮志!
这样的牺牲换来了兵工署22厂、23厂、24厂、25厂、金陵兵工厂、汉阳兵工厂、巩县兵工厂、株洲炮厂、广东浥江炮厂、南昌飞机厂、申新钢厂、新民机器厂、大成纺织厂、武汉纱厂等400余家工厂的胜利入川!
这些抢运入川的物资,很快在重庆等地建起新工业区,构建起战时中国的工业命脉,生产出大批枪炮,为前线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杀敌武器,“这一切,首功在宜昌大抢运,在卢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
12月上旬,宜昌城空了。卢作孚拖着疲惫的身子在码头上转了一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是随卢先生最后撤离的民生职员。”肖怀柱说,“当我们登船西上时,鬼子前锋已冲到离城仅45公里的凉风垭。码头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喧嚣,整座城市出奇的安静,直是太静了!我们拉响汽笛,久久地拉响,向宜昌作最后的告别......”“这难道,不是20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吗?”风烛残年的李铁山,用我意想不到的洪亮声音问:“这样的大气魄,在中外古今的大河航运史上,能找到第二个吗?”
▲宜昌码头上的1938年大撤退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