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子街•凡人列传】九小｜王正宇

坝口东边的这条巷子，麻石铺地，一年到头都是湿漉漉的，人称水巷。水巷宽有两米多一点、长有五六十米，北头连着东大街，南头连着运河边。居住在附近的人们下河淘米、洗菜、汰衣物、担水，都要穿过水巷，踏着河岸的二十多级台阶，到码头上做各自的事情。

那年头有个职业叫挑水工。家里有劳动力的，自己解决吃水问题，弟兄姐妹轮番上阵，挑的挑、抬的抬，隔三岔五需把家里的水缸装满。家里缺少劳动力的，只能花钱请送水工代劳，等于现在的服务外包。

送水工有两种，一种是推一辆板车，上面有八只水桶，沿街巷叫卖送水；另一种就是一根扁担，两只水桶的挑水工，一般根据预约上门送水。

那个叫九小的挑水工干这活儿有些年头了。一天里穿行水巷几十趟总是有的。九小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身材有点矮短，脸上有些潮红。经常的装扮是，肩头挂着一条半大的已经油腻发光的深蓝坎肩，扁担上系一条旧毛巾，打着补丁的衣袖和裤腿总是卷着。他有一条腿明显粗一些，那是血吸虫病引起的。一年到头，他的装束变化不大，夏天穿着用废自行车车胎做成的凉鞋，冬天穿着一双大套鞋。天热打赤膊的时候，能看到九小肩头上有一块坨肉，那是长期挑担的印记。

九小姓甚名谁，无人知晓，也不重要，大家都叫他九小。这九小可是有点个性的，年纪比他大的，唤他一声九小，忙不迭地应答。比他年龄小的喊他，他是爱理不理，“九小是你小把戏喊的？”街坊里有个在家里排行老四，人称四小的，比九小要小八九岁，遇见九小喜欢开开玩笑，“你是九小，我是四小，你该叫我哥哥”“九小九小，哥哥来了”，不善言辩的九小每每听了，都会操起扁担做出开打的样子，吓得那四小撒腿就跑，只听九小在后边哈哈大笑。

九小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小镇上的？街上的尹奶奶说，他的老家在安徽的大别山，弟兄姐妹十个，家里实在养不起，就把十岁的他送给这里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亲戚没有小孩，就认了九小这个干儿子。九小与干父母相依为命，可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干父母就陆续患病离开了人世。由于生病治疗，家里的积蓄、财产几乎花光，只留下一间小屋给九小栖身。

九小上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在家，帮助做家务。如今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又没有一点技能，十八九岁的他就干起了挑水的营生。几年下来，他老老实实地挑水，名声倒是不丑。按约定，他准时送水；收费公道，他从不涨价；你钱凑不齐，他可以赊账；那些行动不便的，他还定期去把水缸清洗清洗。坝口周边住家找他挑水的有几十户，哪家水缸快见底了、哪家要添水了，他肚子里全清，从不出差错，每天忙个不停。

为方便挑水，九小置办了一张两米多的长条凳，凳面钉有多条防滑的铁扒。条凳只有一头有腿，上工时，将没腿的一头搁在河边，有腿的一头伸向河中；收工时将条凳拉起，链在河边的树干上。这码头九小不在时旁人可以借用，他来挑水必须让他先用，街坊邻居们都知道。那日，九小挑着水桶来到码头，一大嫂正在码头汰衣服，并没有让开的意思。九小送水的时间紧，急得哇哇大叫。那大嫂是来走亲戚的，开始并不以为然，后听得河边的人大声喊说原委，慌忙下来打九小招呼。九小理也不理，挑起水桶就走。

运河水经过一夜沉淀，水清质好。九小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开始上工。二十多岁的他正是浑身有劲的时候，挑起水来大步流星。在台阶上、在水巷里，见到前面有路人，他会拉开嗓门一阵吆喝。更多的时候，他会唱起他自创的号子，哦喂，哦喂，哦喂……初听这声音粗犷嘶哑真有点别扭，听惯了，抑扬顿挫好像还有点意思，在水巷里还有嗡嗡的回声。大伙只要听到那音调就知道，挑水的九小到了，赶紧让开道儿。

一天，九小挑着水桶上得岸来，刚走进水巷没几步，北面传来抓强盗的呼喊声，他急忙放下担子。只见一人怀里藏着一包东西，慌慌张张从东大街窜进水巷往河边直奔。九小大喝一声，“偷什么东西了？快放下。”那贼人见有人拦路，竟掏出一把菜刀向九小砍来，早有准备的九小操起扁担嘴里哼的一声，打落贼人的菜刀，再哼一声又是一扁担横扫过去，贼人连忙躲闪，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周围的群众一拥而上，将贼人扭送到派出所。为此，九小受到表扬，原来抓到的竟是一个惯偷。

“站起来一竖，躺下来一横。”九小经常这样说。他过着自在的、一人饱全家饱的光棍生活。在吃的方面，他干的体力活，对自己不亏欠，说是吃光用光身体健康。白天他简单对付只把肚子填饱，晚上他抓点花生米、剁点猪头肉什么的，再来二两小酒，小日子也算舒坦。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

眼看快奔三十了，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呀，有人张罗给九小介绍对象。不善言辞的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这种人，还，还想那好事？”

俗话说，嘴上犟犟、心里旺旺。他嘴上说不想，就真的不想吗？

一段时间里，有人发现九小对刘家巷的老胡家似乎特别关照。老胡的女儿考大学没有达线，已经在家中赋闲两年。这姑娘叫胡秀秀，年方二十有一，皮肤白净，长得水灵，形象姣好。每次九小送水过来，她都端张凳子出来招呼九小歇一会，还热情地倒杯茶，递个毛巾。有一次，不小心九小碰到了胡秀秀软绵绵的小手，九小激动得心脏猛跳。一整天干起活来都特别轻松欢快，在水巷里担着空水桶竟哦喂、哦喂地喊起号子。晚上他躺在床上浮想联翩，脑海里全是秀秀的影子。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客气？会不会对我有点那个？九小越想越兴奋，乐得睡不着。

别看九小有点木讷，那些天他跑老胡家可是勤快。“昨天不是才把水缸挑满了？”“正巧路过，加，加满。”才过个把星期，他又跑过来把老胡家的水缸冲洗干净，挑满了水再送点明矾，还不肯要工钱。三天两头在老胡家附近转，九小倒没有给任何人表白什么，他虽一厢情愿却满怀两相情愿的期待。有个街坊看出一点门道，私底下嘀咕，九小是自作多情想吃天鹅肉呢。

果然是九小单相思。半年后胡秀秀就嫁人了，嫁给一个在湖北铁路上工作的技术员。迎亲的那天，九小躲在围观的人群里，看那自己暗恋的人儿脸上绽开幸福的笑容，挽着那男人即将外出旅行结婚。九小的心底五味杂陈，内心万般酸苦却说不出口。

九小默默地继续着他的挑水生活。又过了一年，小镇要接通自来水的消息传开了，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这对九小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在开挖地面埋设自来水管的时候，九小脾气发大了，“搞，搞的什么名堂，好，好的路挖得不成样子。”大家体谅九小的心情，知趣地不搭理他。在庆祝自来水开通的仪式上，人们看见了九小，那落魄、沮丧和黯然的神情，几个大婶大娘只喊心痛，他的那些老顾客都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了。

正当居委会在研究九小的生计，准备安排他进居委会办的小工厂上班时，传来了九小失踪的消息。有人说，他可能回安徽大别山找他的亲娘老子、兄弟姐妹了。也有人说，昨夜里看见他挑着水桶走向运河边的。总之，从此后那条水巷再没了九小挑水的身影，再没了九小粗犷嘶哑的号子声。

作者简介

王正宇，江苏省国企发展改革研究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文艺批评鉴赏漫步》（江苏人民出版社）、《反腐倡廉建设论稿》（人民出版社）、《壮大县域经济论稿》《国企改革发展纵横谈》（江苏人民出版社）等；近期在《钟山》及本报等发表有多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