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审美活动是通过联想、想象、虚构等等达到所指的深层次

诗的风格是多样化的,有的慷慨激昂,有的缠绵婉约,有的义切言直,有的含蓄隐晦。虽然如此,但只要是好诗,俱能各尽其美。其中,有一些缠绵婉约而又比较含蓄隐晦的诗,在读者中往往引起不同的理解,以至于争论几百年未能得到一致的认识,有些诗甚至可以说永远无法得到一致的认识。因此,我国古代的一些诗歌评论家发出了“诗无达诂”之叹!这就是说,有些诗不是直抒胸臆,直陈其事,而是用比兴、象征的手法,思想感情表现得婉转曲折,有的甚至于扑朔迷离,使人费解。这种现象的产生,我想应该从两方面去找原因:第一,我国自先秦儒家提出“诗言志”、“以意逆志”、“知人论世”等类诗论之后,人们比较注意分析诗歌的思想情志、历史背景及其社会内容。

诗的风格意境

这本来是不错的,但发展到两汉儒生说诗,却把这些正确的方法引向极端,把诗歌的比兴手法和对现实生活事实的反映等同起来,把艺术作品当作历史记录材料去研究,甚至把每一首诗都附会于历史的某人某事,把“比兴”变为比附,结果,就导致穿凿附会,歪曲诗意,歧义纷起,莫衷一是。这样去分析诗歌,自然是不可能“达诂”的。我们现在研究诗歌,固然也需要从总体上把握其社会内容、历史背景,也就是说要从社会学的角度去研究,但决不能再搞简单的比附,把任何一首诗都和现实生活中的某人某事扯在一起,而引起一些近于滑稽的麻烦。汉儒说诗的流弊,应予以肃清。第二,诗歌本身具有其艺术特征,它不是历史教材,直接记录史实;也不是政治哲学著作,直接论述思想观点。我国古人也注意到诗歌比兴寄托的特殊方法,讲究含蓄内蕴,意在言外。

诗歌如画的情景

有些诗抒情言志,也并不一定都是直抒其情、直言其志,而可能是长期复杂感情的积淀和升华,成为一种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一旦因物起兴,就获得象征性的表现。这样的诗,读着往往结合个人的思想感情、艺术趣味,多角度、多层次地去鉴赏、领会。如果一定要事事落实,句句一解,方为“”,恐怕也是无法做到的。事实上,诗词审美和训诂之学并非是一回事,如果说训诂只是解决字辞的能指层面,那么,审美活动则是通过联想、想象、虚构等等达到所指的深层次。如果读诗词只停留在文字训话的表面,那是不能获得意境之美的。因此,过去被认为是不可知论的“诗无达诂”之说,现在看来,却是符合诗歌艺术的审美特征的。这里,我们无妨以李商隐的《锦瑟》诗为例来谈谈这个问题。元好问的论诗诗中,有一首这样说: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诗歌如画的情景

说的是李商隐的《锦瑟》诗。“郑笺”指东汉经学家郑玄(字康成)对《毛诗》的笺注,那是汉儒注诗的典型。元好问的意思是说,《锦瑟》诗很令人费解,没有人能像郑玄笺注经典(包括《诗经》)那样来注释此诗。这里包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因无人能理解《锦瑟》而感到遗憾;二是觉得《锦瑟》诗根本不可能像郑玄注经那样去注释。如果一定要按“郑笺”的办法去求得对《锦瑟》之“达诂”,从而去判断此诗之优劣,那恐怕是徒劳无功的。下面,就让我们共同来赏析这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歌如画的情景

从字面解释,应该说不是十分困难的,尽管这里面用了典故,但并没有什么艰深古奥的文字。这首诗写的是什么事件和人物,主题究竟说什么?作者所抒发的究竟是什么感情?古代有些大诗人似乎也没有完全读懂诗意,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引《缃素杂记》云:“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则以锦瑟能发“适怨清和”之声以解其诗。这种解释,实在是不着边际。此后千百年间,众说纷纭,迄无定论。然概括言之,主要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认为是悼亡诗,此说以朱彝尊为代表,他说:“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喜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日无端’也,取断弦之义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二十五岁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也就是说,这是一首悼亡的情诗。《唐诗三百首详析》的作者喻宗真即取此说,并说“本诗首二句,隐指亡妇之年,五十弦折半为廿五岁,故日华年”。

诗歌如画的情景

这种解释简直有点近乎测字猜谜。《刘贡父诗话》中,甚至说什么“锦瑟乃当时贵人爱姬之名,义山因以寓意。”这更是穿凿附会了。第二种解释,认为这是自伤诗,或者叫做政治诗,是李义山晚年回顾一生不幸遭遇,特别是政治上失意之作。何焯说:“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自见;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此说后人多从之,但这又似乎太拘泥于思想分析,而忽略了诗的抒情意境。以上种种,也可以说是“诗无达诂”的表现吧?产生这些分歧,一方面是由于受“郑笺”方法的影响,把诗的鉴赏等同于考据之学;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诗本身比较含蓄隐晦,不易理解。因此,我们要真正领会《锦瑟》诗的意蕴,就得跳出前人解释的白而另辟蹊径,不必陷入上述争论中而纠缠不休。

诗歌的抒情意境

诗是一种艺术,它给读者以优美的意境,使人从中获得综合而形象的审美感受。由于诗歌的意境不同,表现方法也有差异,再加上读者的审美能力、审美趣味也不一样,所以,不同的诗可以给我们以不同的审美感受,而不同的读者对同一首诗的感受也可能不同。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类的诗,多半是慷慨陈词,直书其事,思想明晰,感情逼真,读之一目了然,受到感染。但有些诗的思想感情则比较含蓄隐晦,或托物寄兴,或寓情于景,或言约而事丰,或言显而旨隐。对这样的诗,读者必须通过诗歌的形象(或者说是意象),去慢慢地领略其中的意味,而不应急于用简单化的办法,做出一两句抽象的结论,去代替细微的艺术分析和欣赏。再说,诗是一种借助于形象思维的艺术,诗人的思想感情往往是融会于完整的形象之中,呈现于读者面前的不一定是某种抽象的思想,而是具体、生动的意境。

诗歌的抒情意境

有人说:“形象大于思想”,看来,这也并非毫无道理。诗人通过自己的作品,把思想感情传达给读者,但诗歌中的意境,使读者所产生的共鸣和艺术想象,往往比作者预想的要丰富得多。读者鉴赏艺术作品,也有一个再创造的问题,因此,读者从作品中所获得的东西,常有为作者始料所不及者。严格说来,一件艺术品,从作家把它创作出来,又被鉴赏者加以再创造,形成自己头脑中的意象而获得美感,这才是艺术创造的全过程。所以,有一些写得比较含蓄隐晦的诗,可以让读者自己去领会,不必太拘泥于事实,也不一定要做出一个统一的简单结论。用考据的办法去要求诗的鉴赏,反而会使人愈读愈糊涂,陷入不可知的困境。我想,对《锦瑟》诗的赏析,也应是如此。

诗歌的抒情意境

元好问说“独恨无人作郑笺”,其实,郑玄笺注《诗经》,穿凿谬误之处甚多,即使他来笺注《锦瑟》诗,也未必能得其真解,最多不过是一家之言而已。那么,《锦瑟》诗究竟能不能理解呢?它能否给人以美感享受呢?回答当然是肯定的。这首诗的形象是鲜明的,寓意是深刻的,诗的语言朗畅而色彩绚丽,感情深沉而意境优美。至于诗的主旨写的是什么,其寓意究竟何指,我想,可以从作者的角度和读者鉴赏的角度,分别言之。从作者的角度来看,“自伤”之说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之所以“自伤”,并不是单纯因某人某事而造成,因此,解释此诗也就不必拘泥于某人某事或一时一事。《锦瑟》诗表现出来的思想感情,显然是多种感情的交织,是长期内心苦闷的积淀。

感情深沉而意境优美的图片

这些苦闷感情,可能包括政治上的失意情绪,生活中的失望迷惘,也可能包括爱情的悲剧,青春的烦恼……这一切,长期积淀于内心深处,已成为一种潜意识的东西了,一旦因某种诱因的触发,这些蕴藏已久的感情,可能变成一种莫名的意绪流露出来,错综复杂地表现在诗的意境之中。这首诗是作者死前不久写的,回顾一生不幸的遭遇,感慨万千而又惘然若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足见其感情之复杂和积郁之深沉了。一千多年前的李义山,生活在唐王朝政治黑暗腐败的时代,牛、李党争激烈,不少有志之士,成为朋党之祸的牺牲品。

诗歌蕴藏的情感

李义山在牛、李党争的漩涡中,受到种种迫害和凌辱,其间又有中年丧妻的悲哀,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终于在四十五岁的有为之年忧愤而死。他本是一个有政治抱负有理想的封建知识分子,对黑暗现实极其不满,但又不能直书明言,只好采用含蓄隐晦的办法去抨击时弊,抒发愤懑。他又是一位有才华的诗人,他发展了我国古代诗歌,特别是《诗》、《骚》的艺术传统,充分运用了比兴手法,形成自己特有的艺术风格:文字华艳而感情深沉,讽兼比兴而意旨幽隐,意在言外,境界深远。他的《锦瑟》诗和其他一组《无题》诗,都具有这些特点。现在,让我们还是回到《锦瑟》诗上来。

李义山影视剧照

首先,这首诗写得非常含蓄隐晦,意在言外、情见言中。首联借锦瑟五十弦而追思已逝之华年,这是没有问题的。颔联用庄生梦蝶和望帝化鹃的典故,暗示作者过去坎坷的经历,恍如一场春梦,往事如烟,而壮心未已,即使物化,亦不移其志。颈联用沧海遗珠、蓝田埋玉作比喻,寄托作者有志难酬、有才难展的怅惘之情。末联点明上述情思并非到今日才产生,早在当年自己经历一系列不幸遭遇时,已经感到惘然了。联系李义山写此诗的心境,也就是说联系他被罢去盐铁推官,闲居郑州,中年丧妻,困于疾病等一系列不幸以及由此而积累的苦闷心情,诗中所表现的感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再说,李义山用庄生梦蝶,望帝化鹃的典故,也是借以表现作者对现实的迷惘和对自己已经失去的理想的执著感情。可以说,《锦瑟》所写,是苦闷的象征,是感情的升华,它引起读者的共鸣,完全是一种情绪的感染,而不是理智的思考。

李义山诗集

其次,这首诗用的是比兴和象征手法,而不是直接抒情言志,这也是此诗显得比较费解的一个原因。作者主旨不是咏锦瑟,这是很明显的,而锦瑟非人名亦显而易见。锦瑟在此有起兴的作用,因为这种乐器装潢雅丽,音调凄婉,易动人情思,生发联想。由锦瑟五十弦,联想到已逝之华年,这并无勉强之感。锦瑟乃无知之器,五十弦系工匠雕成,诗人年近五十,由一弦一柱而想到年华一年一年过去,故云“无端”,这正是起兴。比兴手法,往往具有象征性,象征最能启发人们的联想和想象,这也是诗歌形象思维常用的表现手法。“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是借用我国古代的一则民间传说。《博物志》云:“南海外有鲛人,水居为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读者当然不一定都联系这则传说去理解,但是可直接从沧海明月、闪光的珍珠所组成的完美的画面,感受到被遗弃的明珠的伤感怆凉的气氛,一个“”字,使这种气氛得到强烈的渲染。

李义山诗集

蓝田美玉,是大家知道的,这里说的不是成玉,而是尚未开掘、蕴藏于土中的玉,在暖烘的阳光下,烟霭蒸薰,被认为是地下玉石的光泽,故陆机在《文赋》中说:“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李义山以美玉生烟,象征自己的才华与品格。在这里,蓝田日暖,美玉生烟构成一种“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艺术境界。再就全诗的结构来说,也是隐隐约约,虚实结合,但并非含糊其辞,不知所云。由锦瑟而明确点出“思华年”,这是画龙点睛,标明全诗用意所在。至于所思的“华年”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作者没有说明,也没有必要说明。大概对已逝去的美好青春,人们总是喜欢追忆的,然而在“华年”之中,各人的遭遇又不相同,李义山有自己的经历,他所思的“华年”,只有他自己才感受最深。

诗歌蕴藏的情感

不过,从全诗的意境来看,那已逝去的“华年”,对他来说是大有“不堪回首”之感,虽不明言,但沉郁怅惘之情,却已使人心领神会了。作者在少壮之时,不是也有过美好的理想,有过高尚的志趣,充满希望和爱情吗?可惜这一切,有如一场春梦,一一消失了,不幸的遭遇使他在屈辱和愤懑中葬送了“华年”。追忆往事,犹如庄生梦蝶,使人感到虚幻,惟有理想与情思,则永难泯灭,将如望帝化子规,矢志不忘,虽九死而不悔也。这种迷惘却又执著的感情,难道不会使人们联系自己的生活道路而获得艺术的感染吗?说到这里,读者就可以进一步玩味李义山在诗中写沧海明珠、蓝田美玉的用意了。明珠美玉,乃世之珍品,但未逢其时,未遇其人,则虽然价值连城,也无用处。

蓝田美玉

这就是诗人追忆华年而感到无限惘然的原因以上种种,都是可以直接从诗的意境中领略得来,这种感情也可以直接引起读者的共鸣。读诗,毕竟不是读历史,也不是看思想小结,我们不能用考证和写鉴定的办法去代替美的感受。再从读者的角度来说,鉴赏作品的过程,也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文学艺术审美的全过程,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这也符合接受美学的观点。

诗歌蕴藏的情感

《锦瑟》诗给我们的不是历史的记录,也不是逻辑的概念,而是意象的显示和感情的传递。任何一个读者都会联系个人的体验而接受作品提供的审美信息,经过再创造而产生共鸣,获得美感。诗是艺术品,人们对诗要分析,但分析是为了鉴赏,而不是作为训诂学去研究。所以说,“诗无达诂”是有一定道理的,有些诗也不一定要求“达”而是要求感受和意会。叶燮说得好:“要之作诗者,实写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为俗儒之作。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悄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此岂俗儒耳目心界分中所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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